诗/远人
客观
夏天,路边总是
腾起干燥的灰尘
一个又一个白昼
被一个又一个黄昏埋葬
我确定了,灰尘里
升起一股墓地的气息
有人在夏天死了吗?
死得痛苦还是死得平静?
灰尘慢慢落下去
一条黑暗的路升起来
有人在黑暗里走
仿佛黑暗里忽然闪出一道亮光
你不知道是谁在那里走
也不知他在面对哪个神秘的远方
年8月5日凌晨
秋天的第三首诗
每一年秋天都十分相似
每一年秋天都将落叶铺在地上
它们翻卷得或急或缓
将它们抖落的大树仍稳固地站在路边
你眼中的路就这样展开
无穷而弯曲,不管它延续了多久
不管它干净还是满身灰尘
你恍惚觉得它才刚刚开始
但秋天从来不是开始
它已抹掉两个季节的脖子
所以它的出现,总会带着血红
它站立的样子好像充满巨大的孤独
你禁不住会停下来观察
仿佛有个陌生人将在前面出现
他和你一样沉默,和你一样没有表情
犹如在等命运带来某个答复
是的,你会听到命运吐出呼吸
它就在你耳边回响,像一个忘掉的记忆
重新在你头脑里复活,你将接受
这个沉默的自己,继续在寂静中移动
年8月8日
黑白电影
我总奇怪地想起
童年去看那部黑白电影时的情形
屏幕上的平原黑暗一片
探照灯从孤零零的碉堡上方射出
打更人在暂时充当主角的镜头里
慢吞吞地喊着平安无事
我想着一定会出什么事
当那个游击队长,将两把驳壳枪
一左一右地端在手上,我也时不时
碰碰我皮带上拴着的那只麻雀
——它在电影院门外被我逮住
我用一根纱线绑住它的腿
和爸爸走进电影院时
我担心它被检票员发现,将它塞进了衣兜
它一直待在那里,艰难地蠕动
我的手偶尔摸到它浑身发抖的羽毛
但电影还在继续,那些我憎恨的鬼子
在茅屋上点起火焰,从枪口延伸出的刺刀上
挑着两只拼命挣扎的公鸡
我想象着我冲到那里,对他们大喊“不许动!”
我渴盼的游击队员总会机智地过来
他们埋伏在没有树的山岗,每只睁开的右眼
都透过瞄准器观察。当他们的食指
一齐扣动扳机之时,我的手紧紧抓住那只麻雀
它在我衣兜里的叫声,没有超过子弹密集的声音
在电影最后,那个戴圆眼镜的鬼子军官
将指挥刀绝望地挥舞。衣襟敞开的游击队长
从怀里拿出一颗子弹
装进枪膛(它是从一个死去的儿童团手上拾起)
我非常喜欢这一情节
它替代了整部电影的完整和结构
一如我今天记不起我生活的全部
它们只剩下一些凌乱的碎片
大部分没有意义,或者我找不到它们的意义
从电影院出来
我记得阳光堆满外面的整个广场
三两只麻雀从爸爸停自行车的地方飞起
我想起我衣兜里的麻雀
它很久没有再动。我把它掏出时
不知它什么时候已经死去(那根纱线
一头绑着它的腿,一头还系在我的皮带上)
我看着手心这具侧卧的尸体,莫名地想哭
爸爸推出自行车,要我坐上后座
我今天的确想不起
我把我第一次遇见的死亡扔在了什么地方
年8月9日
秋意
他们说秋天到了
原本以为
我会喜悦,或者悲伤
什么也没有
秋天只是到了
给我带来了一些
丰富的颜色
我终于可以
给自己画一幅肖像
在那张
画出的脸上
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你会说一句
那是秋天到了
年8月11日
塑像
公园里有尊诗人塑像
他的手抚在胸口
那里的心跳曾经十分激烈
树木和石头,此刻已经安静
他的生卒之年刻在旁边的石头上面
两个数字都非常冷漠
他就活在冷漠中间,伴随他认识的朋友
也伴随仇恨他的敌人和暴君
那具地板做成的棺材
从来没人见过,他只用诗歌告诉了妻子
也告诉活在今天的我们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追随了笔直的云杉
在漆黑一团的天空下面
那棵云杉只能看见轮廓
但寒冷的星光将它照耀
从诞生那天开始,星光就永远都不衰竭
年8月13日凌晨
(下图塑像为曼德尔施塔姆)
狐狸
一只狐狸跑进餐厅
我盯着它看
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桌子后面
我没有去惊动它
它低头寻找食物
我能够感觉,它时刻都在绷紧
触觉和嗅觉的每根神经
在我不可能看见的沟回里
我看不见的还有很多
世界藏有不计其数的隐秘
它们很少对我敞开
有时我觉得我的寻找如此徒劳
或许,我缺少一只狐狸的警惕
当它看见我的眼睛
飞快地蹿入它的来处
那个我永远都觉陌生的来处
年8月13日
山谷
山谷在对面展开
有人面对它坐了很久
青草生长着
好像永远不会去死
地球隆起山峰
就为了一些不死的存在
它们触及天空
天空比一切深远
能够吸引人的,一直都简单
包括简单里诞生的所有面对——
天空面对它的自身
青草面对自己的生长和气味
唯独人,可以去背对人
背对那些谎言制造的喧嚣
背对喧嚣制造的痛苦与杀戮
我思索着人为什么会制造这些
人活着,没有人告诉人什么是活着
除了我看见的此时此刻——
有人面对山谷坐下,不知将要凝望多久
四面八方的风,在衣服上吹出悦耳的声响
年8月15日夜
你说我的诗歌只写了自己(长诗)
你说我的诗歌只写了自己
我承认,我的确只写自己
因为除了自己,我不知道
我还认识其他什么事物
太阳吗?我只知道它滚烫、巨大
永远都没停止过燃烧
因为太阳存在,地球才会存在
那么我是否认识地球
我只知道它旋转
知道它有一根无人能目睹的轴心
它上面布满山峦和海洋
我承认我不认识山峦,也不认识海洋
它们在我到来前就已存在
当我死去,它们还会继续活在地球
我只见过它们的外表,我从未
也不可能进入它们的深处
即使有人到过那里,我也觉得
到过的人不一定就真正地认识它们
至于月亮,我喜欢在晚上看它
月亮如此浑圆,但也只是一块石头
在宇宙间悬挂,人类中只有
微不足道的几个人在上面留下脚印
我身边的确布满很多事物
树木、花朵、建筑、男人和女人
我观察过树木,它会自己生长
从体内抽出奇异的树叶
我观察过花朵,它到了开放的时候
会旁若无人地打开自己
我观察过建筑,奇怪它经过了怎样的设计
我看不懂图纸,也很难理解一些说明
走在我身边的人,我永远不知道
他们在思考一些什么,或许他们
什么也没思考,生活都很表面
只有非常少的人能进入核心
我承认我从未进入过核心
因为我不理解罪人,不知他们为何犯罪
我也不理解法律,不知它是何人着手制定
更不知道每个人想从中得到什么
因为并没有什么可以保护人
人发明了很多杀死人的武器和方法
这使我有时会觉得,好像人
并不喜欢安静,也不喜欢
在黄昏长久地散步,尽管很多人
说他们喜欢这些,我还是不理解
那些人为加快的速度,不理解
欺骗为什么发生,不理解谎言
为什么让无数人相信,我有时
会突然感到悲伤,有时我也会喜悦
我只希望喜悦能稍稍延长
我知道我在时间里活着
我惊讶我从未触摸过时间
从未目睹过它的方向
我不知道时间有过怎样的诞生
我不知道云朵为什么会变得污黑
不知道雨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有时我会好奇,从源头出发的河流
在什么时候变得宽大和激越
河边的石头是什么人安放在那里
我知道我喜欢河流和石头
也知道我喜欢森林和落日
可我很少对另外一个人说出
因为我不理解嘲笑,那会让我
稍稍感到难过。我渴望我能思考
尽管思考本身令我不安
思考仅仅让我发现
我不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
我心里有很多希望
我希望我能把它们一个一个说出
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
但他们并不因此认识我
我奇怪名字怎么能覆盖人的本身
我每天面对世界
它有时候打开,有时候关闭
我并非一个世界,我只能是我自己
我心里的无数想法就如这个世界
有时候打开,有时候关闭
我能灵巧进入的只有自己
我有时候充满希望,有时候又会非常失望
在我和每个人中间
都隔着我永远弥补不了的距离
我能触摸的,只是我自己的灵魂
我能听见的,只是我自己的心跳
它要我时时面对自己
它要我将自己认真地记录
记录我的思想,记录我内心每一次波动
记录我为什么会爱
记录有些什么我已得到和不可得到
我用诗歌的方式把我写下
因为诗歌,是上帝交给人的创造
不管它是什么主题,都终究令我无法抗拒
年8月17日
如果希特勒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如果希特勒
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会出现另外一种历史
很多国家的边界
会改变今天地图上的线条
不会有我们熟知的领袖和统治
不会有一个犹太人的全集
不会有人知道朋霍费尔的遭遇
不会有海德格尔在年后的沉思主题
不会有《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电影
不会有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的行走
不会有霍金对黑洞的探索
不会有“林肯号”航空母舰
不会有今天
我和亿万人的存在
存在的会是另外一些人
他们会有我们想象不出的生活
他们会依然面对每天都有太阳升起的黎明
会面对黄昏与黑夜
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必然
如果希特勒
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世界仍然是一个世界
仍会有疾病与焦虑
仍会有地震与火山爆发
仍会有另外一种和平
会有另外一些局部冲突的战争
会有另外的人死去
他们从未到过今天的世界
从未理解我们今天未能避开的迷茫
他们中会有另外一些人
思考一些我们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会有另外一些人爱上艺术
写下我们永远读不到的诗句
但即使在那个没有出现过的世界里
仍然会有海洋与陆地
会有月亮与潮汐
山谷里仍有秘密开放的花朵
它们仍将美丽得让上帝都感到不可思议
年8月20日
丁各庄
在高速公路上
丁各庄的名字一闪而过
它们镶在深黄的灯光深处
灯光镶在凌晨的夜色里
我心里暗暗一动
我不知道它究竟
是不是一个村庄
或仅仅是一个地名
我不可能进去
我也不认识里面的某个人
它从我眼前
飞快地掠到身后
我猜里面的人已经熟睡
我猜那是一个很久就存在的名字
它在我看见的瞬间
忽然把我触动
我说不出触动我的究竟是些什么
我忽然想了解它,想认识它
但它就像我有过的思想
触动了我,又飞快地把我抛弃
年8月22日夜
我越来越喜欢简单
我越来越喜欢简单
不去和人争吵
也不去和谁辩论
每天早上
我都希望看见太阳
如果没有看见,那就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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