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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夏天
文:张图强门前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花。不过,今年有些异常。
“前面的老人家上吊,死了。”婆婆伤感地说。
死了?昨天还蛮好的。刚刚高考结束,我在家等消息。昨天婆婆和“前面的老人家”满珍还有说有笑。
江南一带,我所住的丘陵小村庄,小孩称父亲的母亲叫婆婆,也就是书面语的奶奶、祖母。
这下,婆婆六神无主了。蜇居赣中,父亲远在城里,医院当妇产科医生,似乎有接不完的生、干不完的活,至少几乎每个春节都没团聚过。母亲说,他们要回街上过年。这个街,指的是城里,乡下人都这么叫,异乡人的母亲也随乡入俗了。医院,儿子又不在身边,婆婆只有带我们过。带我们过。也好不到哪里。房子是租来的,尽管是农房,也不见得便宜。乡下人对城里人并无好感,他们说城里人是“吃田埂上的米”。开始时,说不要给钱。善良的父母坚持要给,房东自然收下。只是只有两间,四兄妹往往是吃过晚饭,便到一千米开外的卫生院去住。
常年累月,雷打不动。婆婆愈发显得无助和无奈。最好的时光便是与满珍婆婆聊天。婆婆六十年代初期从湖南过来,满口的湘音,满珍婆婆有时不是很懂,但也不会耐烦,只是笑着问:几个意思?
婆婆也笑着解释:三个意思。
看着婆婆和满珍婆婆欢天喜地的样子,我觉得人世间的幸福莫过于如此。在家、看花、带娃,陶渊明也不过如此。我希望一直这样好下去。
入殓那天,婆婆去看了满珍婆婆。满珍婆婆也确实可怜,早早地丈夫去世,独子因为相亲受了刺激,流浪在外,也不知骨头在哪?
7月的阳光很刺眼,7月的唢呐很刺耳。由于非正常死亡,按风俗入不了祠堂,只有在家里进行仪式。一时间,堂鼓铿锵,气氛低沉;铜器再响,撕心裂肺;管乐继起,唢呐高亢,笛韵悠扬。
哀乐三起三落,顿时满屋含悲。只是,满珍婆婆未必能听见。
孑然一身的满珍婆婆走了,她家的鸡也低垂着头。我惊讶于禽类也这样善解人意。三年之后,婆婆无疾而终,养的那只鸡也低着头,几天无精打采。我才知道,“畜牲不如的东西”用在珍禽身上,实在是污辱了畜牲。
我不愿过夏天,尤其不愿在乡下过夏天。乡下的蚊子不管你黑皮肤白皮肤,不管你乡下城里人,冷不窜地给你个“红包”。夏天越过越长,“红包”越收越多。婆婆依旧忙碌着,过了几天才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而那一刻,我忽然地想到了死亡的恐惧。年1月我坐在村外的雪地上,公社的广播播放《绣金匾》等歌曲,以此缅怀年1月8号逝世的周恩来总理、年7月6号逝世的朱德委员长、年9月9号逝世的毛泽东主席。瞬间,我在想:要是婆婆不在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转眼看婆婆,婆婆慈祥地看着我,一如年1月的目光,那时我随着鸡叫诞生。于是,踩着狗屎长大,以顽强的动物性迎接秋风或烈日中走来的货郎,这些画面固定的履历很难篡改。婆婆说,好奇怪,你爸爸一回来你就哭?
我哭了么?我不解地问婆婆。婆婆又是一笑,指了指门外。
门外,父亲在门外,脸色很凝重。
“唉”,人到中年,一声长叹,满屋静寂。
“你没考好,真的”。我看了看父亲带回来的高考成绩,英语80分,历史74分,数学63分,语文76分,地理、政治分,我都看不下去。
总分分。
完了,我第一感觉就是完了。如果学校考不上,我又能去哪里?
读高四?又得住校一年。那太可怕了。每个礼拜的周六,还得从二十里外的学校往家里赶,而周日又要从家里返校。从初一到高三,夜里穿过田野回到家里或者学校,除夏天外都是摸黑的。人城北到城南、从东边至西边,整整二十里路,完全靠步行,而且要经过一座火葬场。经过火葬场,每次都是天黑,磷火嗖地往上窜,是经常的事。第一次看它感到不解,待明白是啥回事觉得可怕,后来看多了就习惯成自然。
六年往返学校和家里,最痛苦的是离别。离别的悲伤,离别的痛苦,离别的眼泪,自我7岁时就开始了。每到周六,在村里的田埂上迎接父亲、兄长从城里回来,到周日又目送他们远去。每一次的别离,注定了情感上的巨大悲凉。第一,我的出生地不是我的故乡,我的鼾声无法融进乡村的小夜曲。第二,无法凭苦力生存。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担水之劲。但现实就是这般苦涩,谁叫你的家不安在街上?
当时我并无这些私心杂念,只想好好读书,读上个像样的学校,让婆婆爸妈脸面有光,也算尽一份体面的孝心。只是,没想到,十一年寒窗苦,眼泪心中煮。
夜,猫一样从四周蹑足袭来。犬是耐不住的,护卫着夜,一声两声地叫着。蛐蛐在清唱,似乎四季不闲。
做一只快乐的狗,或者做一头幸福的猪,比多愁善感的人强多了。只是,时间未到,下辈子投胎再说。这辈子,还得面对高考这个分数。
分,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忘记。三个偶数,似乎好事逢伤。
见我颓废的样子,父亲也颓废。可怜的父亲,为我的分数到高招办去抄,所有比我分数多的同学分数都抄了,每门考多少,总分是多少,清清楚楚。
“这次真的没考好,看看能否读个师专?”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师专?是噢,很有可能,我想起来了。人啊,就是有个命。年春季入学读小学一年级,后来全国改秋季入学,这样小学一年级就读了三个学期,初三也轮上了,作为文革后全省首届高三生,又读了个高三,真的是祸不单行。高考实行预考,筛了50%的考生,这样减少对手,可以理解。哪知,要延期一周开考,7月14号、15号、16号高考,我的天哪?
天若有晴天亦老,地若无恨地常平。老天爷不管人间事的,管你高考、中考还是低考,或者高开低走?豁然开朗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高开低走了。
比如,7岁时去学校报名,老师好心好意地说:写一下你的姓名?我便拿起笔刷刷写下。轮到母亲也惊诧了: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我说:爸爸在旁边看报写字,我就琢磨着会写了。
这下,我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尤其是作文,几乎每篇都当范文念。有次还贴在班上的学习栏,3个女同学中午休息时拼命地抄我的《新学年新打算》。每年都在作文比赛中获奖,这在汝林五中罕见,毕竟汝林五中在全市文科见长。
我的文科优势在全省十强中学汝林一中也不逊色。高一时的作文《放心吧,历史的重担我们挑》让女班长演讲,全年级演讲比赛第一名;高二时,全年级语文摸底考试,有道题就我一人做对,虽然只有一分,但语文老师很高兴地说:这道题全年级个同学,只有我班一个同学写对了,你们猜猜是谁?我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这是谁啊?哪里想到这是自虐。到了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分的语文试卷我得了98分,全年级第二,全班第一,而政治分为全年级第一名,总分可以稳上本科,离重点大学分数相差不远。
汝林一中隔壁是师专。任课老师都是些名校毕业的,比如教物理的铁冰清老师,清华毕业;教地理的於老师,中山大学法学系;教语文的过老师,北京大学留学法国的;教数学的来老师,华东师大数学系;教化学的图老师,南京工学院毕业。最差的也是师范大学、农业大学,至于师专毕业的,好像没有。所以,班主任说:要珍惜时光,不要认为是八十年代新一辈,还蛮年轻,日子过得很快。数学老师说:你们不好好读,只能翻围墙读隔壁。是不是这样?
我大声说:是。少壮不努力,只能读隔壁。
这一下,全班49个同学对我刮目相看了。相看又有何用?理科不行,我只有读文科。文科班里向来都是阴盛阳衰,让人极易想起女儿国里的情景。每次做课间广播操,稀拉的男生引得理科班同学指指点点。
谁都认为,文科是我的强项,而我遇强不强,遇弱更弱。语文满分分,76分比72分的及格线仅高出4分,数学满分分,只63分,两个同学考满分。
“看样子,师专也上不了?”父亲又在唉声叹气。
其实,读不到师专,我更高兴。读两年师专,城里的学校早就不需要老师,只能分到县里的乡镇,我不想在乡镇了此一生。但我没敢和父亲说。父亲一辈子高开低走,我不能伤他的心。
“爸爸,这么热的天,就不要往高招办跑。”
父亲没听我的,他放心不下儿子的前程。每天去学校打听,来,20华里,去,20华里,没公交,无电话,不会骑单车,全靠两条腿,来回不断地打探消息。
“好像会考过?”有一天,父亲没进家门,就大声地说。
父亲的眼里放着光芒,继续说道:“收音机里播了消息,江峡县高考舞弊,要重考。”
高考,仍然是最公平的考试制度,是寻找体面生活的最佳途径。大家都希望通过高考寻求的公平与正义,就是公众对高考的永恒期待。
父亲眉飞色舞地说着,我心无波澜。江峡重考,汝林不要,还是没机会考。启用B卷再考一次,师专是可以考上的,还是到乡镇教书,在希望的田野上真的有希望?黑白底片哪能洗出彩色照片?年轻时选择搏,老年时选择安,不要乱了季节,否则,会被时间踩疼脚。可是,路在何方?脚在何处?
父亲连续几天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但几天之后没有好的迹象。
父亲不停地去汝林五中、汝林一中、市高招办,每次带回的消息,一天不如一天。从汝林五中考入汝林一中的24个同学,除了1人未上分数线外,全都上了,而且不少重点大学的,浙江大学、武汉大学、南开大学、华中工学院、上海交通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名校耀眼。至于高三文科班的,从来没有这样辉煌过。北京大学2个、复旦大学2个、武汉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四川大学、厦门大学、华中工学院、上海外国语大学,齐刷刷12个重点大学。其它学校,有省内的财经学院、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在文科班里,我犹如妇鼠一样见不得光。那些女生,家境好、长得好、成绩也好。副专员的女儿、检察长的女儿、教育局长的女儿、县长的女儿、部队政委的女儿,应有尽有。也不见得她们有多努力,但一点就通。名人说过,“所谓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高考之后才发现后面紧跟一句。“但那百分之一是灵感,往往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来得重要。”我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能跟上高考的步伐,无奈高考的脚像生出了翅膀一般,走得飞快,甩了我十万八千里。好好的浅尝辄止的挖井漫画,竟然联想到中国女排夺冠的拼搏精神,这样的作文蠢子得不了高分。语文第一场考完之后,大家对答案,我一听,没有一样凭据、一样参照,掠过、重叠和插入的碎片影魅偏移,组织不出先后顺序。
我知道,高考的分,我永远地少着,以至于第二场都不想考了。
毕竟,小学和中学,作文成为我唯一有信心的方面,成为我继续读书的动力。
这都是高考录取之后的事。录取之前的重头戏是填志愿,而填志愿取决于估分。对于我来说,填重点大学、本科院校是走过场,但也第一志愿填了个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意淫而已。重点是放在中专,那年填报志愿改革,大学中专一块报。
年的高校全国百余所,升学率不足10%。汝林一中弄出个空前绝后,个考生,升学率达92.85%。清华、北大就有12人,一半同学读重点大学,全省文科第一名、第三名、第十名在我班上,全省理科第二名在六班,而且两兄弟同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填中专,情何以堪?但不堪又如何,堪了又如何?
班主任一看我填的是省内中专名校,不高兴了。“不要填好学校,取不到的”,班主任指了指“江北财务学校”“江北银行学校”“江北商业学校”。
当时,省内中专有四大名校:江北财务学校、江北银行学校、江北商业学校、洪城气象学校。前三个学校招文科生。既然班主任说了财务学校、银行学校要数学成绩好,那我不填就是,那就主攻江北商业学校。
班主任:“不行,取不到的。”
我也不高兴了。“报都没报,怎么晓得取不到”。
班主任更不高兴,他是图个升学率,才会征求你的意见,否则读物理(屋里)大学地球系与他无关。
“这样吧,填江北煤炭学校吧?”
“不填。”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
“不安全。煤矿有瓦斯爆炸。”活到十八岁,有过三次对死亡的恐惧。8岁时,和邻居家的三儿子走在塘边,他走最前面,我走第二个,前面电线杆的电线断了,带电甩到池塘里,我们连忙去叫大人,而大人在很远的地里割禾,来不及啊。12岁时,玩得很好的初一男生每天笑嘻嘻的,不过脸色苍白。挺好的一个男生,看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都是他买的票,年电影票极紧俏,他爸爸是人民电影院院长。没过几个月,欧阳同学就没了,是白血病。16岁时,村里的一个7岁小囡溺水而亡,父母哭得惊天动地。
班主任不可能知道这些,他说“煤矿有爆炸,马路上也有汽车压死人。”
“话是这么说,但马路上不会有瓦斯爆炸啊。”我只有忍,毕竟开团员介绍信等等,还要班主任经手。
“好吧,那就填浙江舟山商业学校”
明显是提高升学率,我一听,连忙说:“不去”。
“又不去?为什么?”
“读个中专,还到外省读,人家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
汝林到省城,没有火车,一路走走停停,要8个小时。到了省城,坐浙赣线火车,到杭州又转车,上了去宁波的火车,还要坐轮渡去舟山。怎么折腾也要三天,海陆空就占了两样,舍近求远,我不乐意。
班主任也不乐意,拼命做我的工作,哪知我做足了功课,就是不去舟山,非去江北商业学校。尽管如此,还要感谢班主任,如果他擅自修改我的志愿,只有舟车劳顿去舟山了。到时候,一句话,服从调剂,多么自圆其说。
其实,十八岁的我明白,我的人生路只有靠自己把握。读商业学校,一来可以分到街上,二来找老婆方便。商业局下属华侨友谊公司、五交化公司、糖烟酒副食品公司、百货公司、食品公司、生资公司,还有数不清的商场,找个脸上没小数点的女子肯定容易啊。没有办法,生活教会我早熟,仅此而已。
填完志愿,并不意味着录取通知书到手。乡下人的势利眼又开始扩张了。“彭医生的崽不是成绩蛮好吗?大学都没考到,还说好?”“我早就说过她家的崽考不上大学,没说错吧?”
乡下人,势利。街上人,市侩。医院,一千米,医院,第二天早上回家。冷言冷语,不时袭来,没有考好,人家乐得幸灾乐祸。
我以为,年的夏天会波澜不惊地过去。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心地善良地对待村民。母亲接了三十多年平生,但从未迎接到自己生命的曙光。有个来看病的村民说母亲动作慢了,嘴巴不干净地骂着,忍无可忍的母亲回嘴了。那个村民马上告诉院长,那个独眼龙的院长习惯于下属请客送礼。母亲不屑于此,院长便怀恨在心,说要好好整顿医风医德。偏偏有个罗麻子投其所好,说药房纱布少了,要查那个彭医生。连夜马上清点库存,母亲保管得药品一样不少。
独眼龙院长不死心,派罗麻子到母亲的住处,到租住的农房搜查,当然是毫无收获。
整人不问出处,报复不论岁数。十八岁的我显得孤单孤独,如果能考上重点大学,他们可能会掂量后果?我的想法十分幼稚,即使考上重点大学分在省城要害部门,天高皇帝远,你能开除那个农妇不种田?何况她的亲戚在省里面当了副厅长?何况母亲对谁都一样。住在远处的一个产妇来生小孩,母亲叫婆婆煮鸡蛋面给产妇吃,而那个产妇家里人也煮了两碗鸡蛋面,一碗是产妇的,一碗是给独眼龙院长的。两碗鸡蛋面事件发生后,母亲再也不吃鸡蛋面了。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每每想起,我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当时我写下几句歪诗:莫提娘,提娘两茫茫。儿是娘尖心头肉,娘是儿心一点痛,男儿当图强。
心会痛,才算长大。开心过是一天,不开心过也是一天。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说法。一个人有心病,哪会开心。相由心生,古人哪会说错?不开心,那只有诅咒。十八岁时,我便会这样。诅咒,诅咒害我家里的人不得好死。也是好神奇,诅咒后来一一生效。那个副厅长不到53岁就死了。不抽烟、不喝酒,偏偏胃癌喜欢他。那个罗麻子被车子撞死了。那个独眼龙院长喝农药自杀了。
婆婆笑了,父亲笑了,母亲笑了。笑,荡漾在山坡上,荡漾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荡漾在门前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荡漾在年的夏天。
9月,还是年的夏天,我去汝林一中转团组织关系。班主任指着陪我一块去的羊挺好同学说:“你看,连贰夏冬都考上了江北商业学校。”
那一年,我以2分之差没爬进围墙。省内中专学校在全市招10个文科生,而全市只有4人达到录取分数线。
年的夏天,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但如果风不吹来,我照样往前走,汝林(侮凌)一中远远地弃我而去。
本期制作:泠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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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张图强,庐陵大地恬淡散人。学財经类专业,喜文字类写作。20岁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演讲与口才》等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新闻等多篇,随性随意随遇而安,过风花雪月的烟火日子,写作纯于本真。本平台投稿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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