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就像咖啡一样，是波黑人的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即使是战争这样宏大的社会主题也为未必能全部掩盖它的光芒。
当你漫步在萨拉热窝街头时，无法回避掉的是这座城市的过去：街道上“开满”的所谓“萨拉热窝的玫瑰”——被迫击炮轰炸后散射状的弹坑，战后被红色树脂所填涂以示纪念；古老的巴洛克式的建筑上密布的子弹孔和斑驳的墙皮；无家可归的人靠在“永恒之火”的边上取暖，那是一团被石头圈起来的共产主义火焰，为了纪念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的人而造。
而就在这样的“玫瑰”“火焰”和“巴洛克”之间很可能就是一个个播放着欧洲各大足球联赛的咖啡吧；周日的商业广场上除了各种促销活动就是一场小学生们的排球友谊赛，商场的里面又或许正进行着另外一场跆拳道的比赛。等到夜幕降临，在Ko?evo体育场里FKSarajevo和FK?eljezni?ar的萨拉热窝同城德比正在上演。
当我开着车行驶在萨拉热窝前往泽尼察的A1高速上的时候，一队狂热的波黑球迷正从车窗里拉着国旗从我的左侧疾驰而过。今天是波黑国家队重要的比赛日——年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H组第6轮波黑主场迎战希腊。
在这个只有万人口的巴尔干国家，没有什么比足球更能牵动整个国家神经的体育项目了。在此之前同组的比利时积分已经遥遥领先，稳稳地拿到了出线权，而波黑在希腊客场也以一比一的态势艰难地保留着出线的希望。此次主场作战，波黑国家队，这支以海外兵团为主的波黑体育梦之队志在必得。
一周前当这场比赛的球票开始预售的时候，波黑出现了罕见的拿着小板凳排队买球票的情景。在萨拉热窝、泽尼察等主要城市的售票点，人们在凌晨就开始排队，甚至出现了因为插队而大打出手的情况。好在萨拉热窝的售票点就在我办公室对面的汽车站，看着排队的人少了点，我和同事顺利地买到了五张中等价格的球票。
可能是在一堆斯拉夫人中过于突兀的亚洲面孔，排队买票的我引来了萨拉热窝TV1电视台的路边采访：“你来自哪个国家？”我回答：“中国。”记者又问：“你最喜欢的波黑球星是谁？”“埃丁·哲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埃丁·哲科（EdinD?eko）这位年出生在萨拉热窝的天才足球少年就是他们中的代表。作为波黑男足国家队的队长，他被波黑人称作是Bosanskidijamant，意为波黑的钻石。
对于经历了萨拉热窝那场战争的哲科来说，他也更深刻地体会了战争的残酷。哲科至今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是母亲救了我一命，当时她没允许我离开家去踢球。几分钟后，一颗手榴弹爆炸了，我的很多朋友在那一天失去了生命。”战争在改变了童年的同时，也给予了这些孩子另类的财富。
哲科说，“小时候街头足球强化了很多球员的技术，但我不能，战争强大了我的意志”“小的时候因为战争，我不得不住在一个15平米的收容所里。每当警报响起，我都十分恐惧，因为我怕死亡带走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和我的家人；但在球场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即使我并没有取得进球。因为没有什么比迎来下一个进球值得让人期待。”
在辗转捷克等地的多个俱乐部后，哲科来到德国并在在——赛季帮助沃尔夫斯堡赢得德甲联赛冠军，其本人也在——赛季赢得德甲金靴；年1月8日，曼城官方正式宣布签约沃尔夫斯堡前锋哲科，在那里他拿到了年的英格兰足总杯冠军和——赛季的英超联赛冠军。年意甲罗马队宣布签下哲科，在意大利哲科以赛季29球的优异成绩荣膺——赛季意甲金靴，创造了职业生涯单赛季进球纪录。
在取得个人职业生涯巨大成功的同时，哲科让更多的人了解了波黑和这个国家历史，特别是他的那段关于童年的叙述让很多球迷不禁泪目。
在萨拉热窝战火弥漫的日子里，哲科和他的小伙伴们仍然坚持去学校的体育馆里，跟着教练哈伊罗?博亚季奇踢五人制足球赛。“我们需要绕行几公里的路以躲开狙击手的枪子，”博亚季奇年去世前回忆说，“那段日子真的很危险，虽然我知道孩子们经常饿着肚子，但踢球时，他们都很快乐”。
很遗憾，这场比赛波黑队被希腊人客场零比零逼平，但比赛过程却一点也不和平，两队摩擦不断，仅上半场波黑队就有两人受伤下场。希腊人粗犷的球场作风彻底激怒了主场球员，就在比赛结束球员离场的时候，我现场目睹了哲科与希腊队员（自己的罗马队友）马诺拉斯言语和肢体上的冲突，此后双方多名球员介入。在冲突平息之后，希腊替补席上的基尼奥达斯突然挥舞起他的球衣作为武器，开始挑衅波黑的球员和工作人员。但是很显然他找错了人，波黑的教练组成员吉利面对他的挑衅，直接挥出一记重拳，直接打掉了希腊人的门牙，遭受重击的基尼奥达斯应声倒地。
赛后冲突的另一方——希腊球员马诺拉斯表示“波黑人应该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他们没有给予我们希腊运动员足够的尊重，这是不尊重足球的行为。”他的希腊队友也在赛后通过推特表示：“我们从大农村回来了，祝贺我的队友们。”而引发冲突的哲科面对天空卫视的采访时淡淡地说：“这是球场上突发的事情，不过这也只会在发生在球场上，一切都到此为止，这些都过去了。”“我们知道希腊人在为自己的国家队为战，就像他们挑拨比赛一样，因此这场比赛比平常的更难踢，但也就仅此而已。”
我能理解哲科的愤怒和冲动，因为足球在这个国家承担了更多体育之外的功能和责任。因为战争，波黑错过了年世界杯预选赛和年欧洲杯预选赛，同样是因为战争一大批优秀的波黑足球人才远走他乡、漂泊海外，但同时这样的经历也成就了一批伟大的球员。
在历届波黑国家队球员中，中场大将米拉勒姆?皮亚尼奇出生在波黑与塞尔维亚边境城市兹沃尔尼克，年秋天随父母迁居卢森堡，第二年波黑内战全面爆发；守门员阿斯米尔?贝戈维奇4岁时为躲避内战全家一起逃到德国，随后又移居到加拿大；防守型中场哈里斯?梅杜尼亚宁7岁时则和母亲一起逃到荷兰，他留在萨拉热窝的父亲后来在战争中不幸遇难；主力伊比舍维奇出生在现在的波黑塞族共和国小城弗拉塞尼察（Vlasenica），16岁时就举家迁往瑞士，而对自己是如何逃离那场战争他总是回应记者“我们很幸运”，对于痛苦的过去就连自己的妻子也是三缄其口；曾获得德甲冠军后效力于贵州人和的波黑球员米西莫维奇虽然出生在德国慕尼黑，他的父母则来自波塞族共和国的格拉迪什卡（Gradi?ka）；而作为这支队伍的核心球员，司职前锋的哲科却是一位地道的萨拉热窝之子，他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的爆发到结束。
与此同时，另外一部分波黑足球人才却选择了远走他乡效力别国。最让波黑人耿耿于怀的莫过于为瑞典国家队效力的球星伊布拉希莫维奇。这位在萨拉热窝球迷嘴里“你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哪里人”的巴黎“神塔”，他的父亲就是波黑穆族人，但他选择为瑞典效力，原因就在于瑞典曾是他家人在战火中接受他避难的国家。
北京时间年10月16日，依靠伊比舍维奇的进球，波黑1比0击败立陶宛，自独立后首次杀入世界杯。当取得巴西世界杯的入场券后，整个波黑在这一刻忘记了民族和宗教的隔阂以及历史带给他们的纷纷扰扰，全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首都萨拉热窝的球迷将整个城市用欢呼和啤酒装满，人们不停地摁响汽车喇叭，年轻人在街头整夜庆祝。塞族、克族的政治经济中心巴尼亚卢卡、莫斯塔尔也是像过节一样地狂欢，所有的人都在庆祝这难得的胜利，足球让这个国家空前地团结在了一起。
在这场比赛后，作为副队长的米西莫维奇像个孩子一样在赛场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人都流泪了，我们承受了太多痛苦，我们希望代表国家队出现在巴西，让人们看到希望。”米西说：“我相信，足球和世界杯，能让这个国家重新团结起来”。而主帅苏西奇也激动地说：“这个国家的政治是四分五裂的，经济发展也非常不乐观。但我们能去巴西，会促进一切想着好的方向发展”。足球让这个国家看到了重新团结的希望。
而波黑足球的这些变化要从一位中国人也熟知的教练米洛斯拉夫·布拉泽维奇（MiroslavBla?evi?）说起，这位曾经率领克罗地亚男足在法国世界上将德国队斩于马下并最终获得季军奖杯的著名教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波黑人。从克罗地亚回来，他拿起了波黑国家队的教鞭。布拉泽维奇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沃·安德里奇一样出生在波黑西部城市特拉夫尼克，和他的同乡安德里奇一样布拉泽维奇对波黑人精神深处的隐痛有深刻的认识。
在球队内部，布拉泽维奇将种族冲突弱化，他让队员们相信和他们并肩战斗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队友，并且着力营造主场看台上团结一致的气氛。“为人们带来和平是我的任务，”布拉泽维奇在一次比赛前面对媒体说，“我们的国家已经很小，它不能够再分裂了。在我的队伍里，球员们相互友爱，而我就是他们的父亲。我为能够让大家团结在一起而感到骄傲，这是那些政客所做不到的。但是任务是否能够完成，要取决于结果。”在他眼中，每一场胜利都是“迈向国家团结的重要一步”。
那几年的在泽尼察的波黑主场经常可以看到看台上的塞族小伙和蒙着头巾的穆族姑娘在一起为球队的胜利狂欢庆祝。泽尼察是波黑联邦的穆族的聚居区，但当塞族球员为球队立功的时候，全场观众都一起高呼他的名字。布拉泽维奇说，“我觉得这是我最大的胜利。”在结束了波黑国家队的执教生涯后，布拉泽维来到中国，先后执教了中超豪门上海申花和中国国奥队，成为中国球迷熟悉的“老布”。
年6月，就在波黑国家队征战巴西世界杯遭遇裁判连续误判而痛失好局的同时，波黑国内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洪灾，萨拉热窝以北的大片土地一片泽国，就连内战时期埋在山上的地雷也被洪水冲了下来。面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准备奔赴里约的波黑球员们显示出了他们巨大的人格魅力。国家队的8号中场核心皮亚尼奇直接买下了整个药店的柜台和仓库，并组织人员连夜运往洪水重灾区。其实，皮亚尼奇并不熟悉这个国家。这位年出生的波黑90后球员在两岁时父母就带他移民卢森堡。他在那个全欧洲最优渥的环境中学习成长，并成为卢森堡U17和U19国脚。之后，他面临成年后代表卢森堡还是波黑的选择，18岁的皮亚尼奇公开表示：“我只为我的祖国而战，而我的祖国只有一个，那就是波黑。”
我从泽尼察返回后的一个月，哲科和他的波黑国家队终于因为自己的“冲动”而付出了代价。因为在主场迎战希腊的比赛中，部分球员和教练组成员赛后与对手发生肢体冲突，国际足联对波黑作出处罚决定：波黑足协因监督不力被罚款瑞士法郎（约合欧元），而波黑在泽尼察的主场BilinoPolje被暂停举办波黑下一个主场比赛资格，这意味着，波黑10月7日主场对比利时的比赛将被迫易地。被认为“先动手”的队长哲科被罚款瑞士法郎，但免于禁赛，但是中场球员贝西奇不仅被罚款瑞士法郎还被禁赛一场。另外，因为在冲突中打落对手牙齿而被国家队暂停职务到本轮预选赛末的主帅助教StephaneGilli被罚款瑞士法郎，并被禁赛6场。
但波黑球迷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他们的球员，反倒是大有“因祸得福”的心态。波黑媒体推测下一场比赛极有可能将被安排在位于萨拉热窝的Ko?evo球场。Ko?evo是波黑足球超级联赛球队萨拉热窝队的主场，共有约3.5万个座位，而BilinoPolje只有约1.5万个座位。波黑球迷认为，国家队在Ko?evo比赛会让主场更加强大。事与愿违，最终这场比赛被安排在位于Grbavica的萨拉热窝铁路工人足球俱乐部举行，在大雨里波斯尼亚之龙惜败比利时，基本丧失了新一届世界杯的出线权。
回想起一年前，年里约奥运会女排决赛结束的第二天，我去距萨拉热窝不远的东萨拉热窝中心城市帕莱（Pale），遇见一位正在组织训练的足球教练，教练对刚刚结束的中国和塞尔维亚女排决赛连连称赞，“中国和塞尔维亚谁获得冠军，我都觉得很高兴。只是塞尔维亚稍微有点可惜，你们的教练郎很有经验。不过，我还是很自豪，体育对我们非常重要。”我站在略显简陋的体育场旁，几位中学生正在整理运动训练的器材，而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大汗淋漓地奔跑在足球场上了。足球、体育带给这个国家的自豪感弥足珍贵，就像波黑球星贝戈维奇所言“胜利可以让我们的人民感到愉悦，也可以改变他们的一些看法。让他们有理由为这个国家感到自豪，而这种自豪感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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