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摄影师汤姆·斯托达特拍摄于波斯尼亚萨拉热窝被围城期间(-年),这条小巷叫狙击手小巷,这个挂着美好笑容的小女孩,拍下这张照片后被流弹击中,不治身亡。生命的美好和脆弱都在这一瞬,拥有重扣人心的力量)
《一身记挂》
作者:牟迪翟
先给大家看一篇自白,题目是《我的儿子死了,而我却不得不活下去》,因为我收到的是文字稿,所以出处难查,不晓得是采访语录还是某一本杂志或某一本书,如果有朋友看到过望告知,好有去处谢罪。作者名叫Angie,一位母亲。
“约翰(John)在14个月大的时候被诊断出肝脏疾病,后来有一段时间病情还算稳定。他在11岁的时候旧疾复发,病情加重,医院后,医生给他打了大量的激素类药物。从那时起约翰就变了,大量的激素让他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肿了起来,他自己非常讨厌这样。尽管那时他还很小,他已经明显表现出对自己的厌恶,他开始不吃饭,故意饿肚子。
约翰长大后变得顽固而叛逆。他高中的时候体育很好,他参加过铁人比赛,会跳伞,喜欢循环式锻炼,热爱长跑。那时候的他在高强度的运动中找到了些许安慰。
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孩子之一,他长得很帅,从不缺女朋友,而且没人敢招惹他。尽管肝的问题给他的压力很大,但他仍觉得自己应该有权利做所有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想过循规蹈矩的生活。
他开始吸毒,主要是大麻,那会儿他身边的朋友都吸。他还喝酒,但其实他的肝不好,不应该沾酒。他去夜店,去狂欢,去逃离现实。他一直想当海军,一毕业就递交了申请,但他条件不够,没能通过。
约翰并不认为自己抑郁,但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不是很愿意与人接触。生活不顺利,再加上吸毒、肝病,种种的这些让他疲惫不堪,而你又不能强迫他说话或是接受别人的帮助——约翰就是这种人,他拒绝别人的帮助,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
他的行为越来越诡异,越来越有破坏倾向。他偶尔会去大学看她姐姐,然后一转眼儿就不见人影,到早上4点才回家。有时候他会打辆车自个儿就去伦敦了。他会拍地铁,或是他自己在黑暗中的样子。我问过他为什么他的照片都这么黑暗,他告诉我这就是他认为的生活中的他的样子。
他一直脾气很暴躁,怪我当初生了他,又吼又叫,怪我骂我,简直快把房顶掀了。他总是冲我嚷:“你有病吧!你他妈干嘛呢!”以至于我不得不报警找警察来帮忙。我真的受不了了。
其实大家都很想帮他。他20岁的时候第一次进神经病院,院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觉得他可能患有躁郁症或者艾斯伯格综合征。他情绪很低落,在医院签署了DNR(拒绝心肺复苏术)协议。为了做这件事,他联系了相关部门,还安排全家去瑞士度假。他跟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我跟他说:“如果你有孩子,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做不到。”但是他很坚决,对他来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
警察最后一次从家里把他带走的时候连电击枪都用上了,他已经完全失控,挥着棒球棍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医生给法官写了一封证明信,证明约翰的精神不正常,希望所有对他的裁决都可以以此为基础。开庭那天约翰没有来,而最终他被宣判有罪,并且在HewellGrange蹲了6个礼拜的监狱。他在服刑期间又做了一次评估,之后直接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我试着从约翰的角度看这个世界,我所做的只是保护他不受伤害,这么做并不能赢得他对我们的尊重。我很难过他不接受我这个母亲。到最后,我只能用他跟我说话的方式跟他交流,这是唯一能让他听进去的方法。最后的几年,我们一直在争吵。但我真的只想抱抱他,毕竟他是我的儿子,我很为他骄傲,但他并不想被我碰。
他出院的时候,心理健康团队的人给了他一套公寓,这样他可以相对独立地生活。他不是很想回家,但因为肝的问题,他需要打针,必须定期回来。那天我去上班前(我在一所学校里打扫卫生)给他做了羊肉当晚餐。一上午他都坐在电脑前,一言不发。我看见他在搜索死亡的方法。我求他别再想了,然后拿走了电脑。走前我没有亲吻他。我想要抱抱他,但他没理我。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就感觉很不好,我跟我爱人安迪(Andy)说:“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你能去看看约翰吗?”安迪去了公寓,他听见收音机开着,但是没有人应门,于是他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约翰在他的卧室里,安迪去摸他的脉搏,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冷了。他死于吸毒过量,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才26岁。
事情本不应该到这个地步。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多么脆弱。本该有人一直陪着他的。NHS(英国国民健康保险制度)没有给我任何帮助。事情发生后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健康调解员,她也没脸见我。她出席了约翰的葬礼,之后我再也没跟她有过任何联系。
约翰走时一句话都没留下。现在我总算感觉平静些了,但我仍然觉得是我的错。我没能帮到他,但可能有一天我可以帮到别的人,我会告诉他们:人生在世,失落有时,得意有时,无非平常;放下过去,也不要为未来而担忧,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担忧没有任何意义;活在当下,享受每一刻——这是我想跟约翰说的。我现在好多了;我也不得不好起来。”
朋友把这篇文章发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写一篇关于关于鲍勃·迪伦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本意通过这个玩世不恭的伟大艺术家,探讨我们活着的意义和真实诗意的方式。我拿起手机(其实一直不惯在手机上阅读),当做闲时读物来看看,换换思路,读罢了,惊骇。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难得的万事旷然之感,看看面前的自己的文章,遣词造句尽量严格工整,最后落的造作,还对生活进行幼稚而浅薄的挖掘,更是造作,再看这朴实无华的一篇自白,这“不得不”活着的母亲(一位母亲啊),一种无力之感涌上来,终于删掉了我的长篇大论,整个人在电脑前怔住,心里想:所谓活着,整个是一次徒劳。
(年尼德兰(欧洲古代国家)画家彼得·勃鲁盖尔以黑死病肆虐为背景绘制的名作《死亡的胜利》)
诸公明鉴,我说的徒劳并非无意义,而是完成一生的挣扎,以各种方式走到各种终点,获得各种成全与不成全。又要谈耶稣了,他的一生开始在终点,结束在起点,他照亮了某一段人类的混沌,完成了一场失败;再要谈乔达摩·悉达多,他独自走,走向伟大,末了说一句,我们会走到末法时代,他看到了人心的缺憾;还要谈陶渊明了,隐世之徒,光明磊落,有时候许多人的一生还不如陶渊明的一句诗,不要再说了,我谈来谈去都是这几个人,惭愧。若要细说成全不成全,那有许多例子,但如果要说徒劳不徒劳——整个徒劳,前面三位客人也徒劳。人的意思是在徒劳和须臾中减免自己的衰亡,虽说只得一二命数,但可尽量体面——这体面与身外物是无关的,与自己有关。最后还是要提到木心这老头:我所见之生命,无所谓完成,都只是经过。
这篇自白的题目开得好,尤其是“不得不活下去”这泣血的一言,残忍啊,这是多大的残忍啊,我顶着苦痛看下去,一次又一次,这忍耐的母亲无过,甚至让我敬畏,这患病的孩子无过,甚至让我心疼,终了,这场浩荡的个人劫难,摧毁了无过人的生活,终结了无过人的性命,其中谁要担负谁的责?有一个现象是这样的,很多人对生死的态度并不是畏惧自己的终结,而是害怕别人的离去。肉身的觉醒是漫长的路,许多人终究没能参悟,当然,我既无法判断谁参悟了谁糊涂着,也没办法说我最终能否觉醒,我想说的是这态度,看淡了个人的生死并非豁达,反过头来讲,这样的情绪是不负责任的,那离开的人告别了一具肉身,那留下的人,要受大苦难。虽说悲观主义的论断是“人生只似风前絮”,但悲观主义的终点是爱惜和尊重,悲观主义啊,多是些被留下的苦果子。
去年抗战纪念日,我去采访一位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老太太很虚弱,满脸的慈悲。我问了她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您还恨不恨那些日本人(真是愚蠢),老太太一点不恼火:不恨了,作孽的那些日本人基本都离世了,为什么要去恨已经死了的人呢?我们要尽力去爱还活着的人才是啊。这是强大的悲观,是存在主义。我晓得老人家不知道这些个主义和学问,但是体系总有不牢靠,人看开了,就获得无意识的慈悲,获得爱人和自尊的极高境界,这才牢靠。我惭愧,一堆主义挂在心里,哪里好说,说了就要露怯的,只得低头记下这句话以自勉。
有一个平均数据,全球每年死亡人数万人,中国占有万人,蒙特塞拉特死亡人数最少,每年40人左右(一共只有一万多人口)。还有一个更直观的时间线:每秒会死去1.85人,每分钟人,每小时人,每天人,每周万人······行文至此,又要做结论了,这是我写文章最害怕的环节,因许多事物没有结论或者变化多端,我能说什么呢?但文章不能没有尽头,留下许多的空间给勤劳的各位,我所爱的徒劳正是这样,我的结论很没意思:生死是一桩无常,所谓好好活着的意思,我以为并非畏惧死亡或者偷天测命,而是尽力为之,观心及人。还有许多真理,许多美事物,许多旁人的挂念,许多难轻的血缘。
生是横命一条,死有一身余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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