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扬
徐扬,女,江苏省海安人、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宗教艺术在读博士,师从著名雕塑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作品《民国屋檐下》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唯一影视剧本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纪录片创作中心执行制片人。
夏大队当然永远不会知道,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曾为计划生育国策在苏中平原一方乡土的推行,做出过巨大的贡献。
“生小伙,生小伙,生小伙就比生姑娘好吗?万一生个夏大队呢?”人们还没弄明白到底为什么自古以来的随便生养忽然需要“计划”了,就“不计划”又能怎样呢?不知哪个天才的计生干部,首创了这番本土化的宣传词,这假想实在鲜活,把无数乡民从心心念念生儿子的迷梦中唤醒,冷汗淋漓,再不作此想。“生子却如夏大队”的劝世文迅速产生了自发传播效应。
夏大队并不姓夏,在这个名唤孙庄的小镇,他归属聚族而居的绝大多数,理应是姓孙。夏大队的名当然也不是对一个生产大队的代言,一个傻子除了成为全体傻子的指代,还能代言什么呢?
不过,夏大队原本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但凭一句久念不衰广为传颂独具魔力的咒语,他便足以行走一方江湖,深入万众之心。只要夏大队在某一天念了那句咒语,那一天便从无数个平凡日子中脱颖而出,闪闪发光。夏大队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最后走到作为集镇的孙庄庄上,大声重复咒语像是沿途播撒种子,人们便奔走相告,黑夜便值得期待,十里八乡便被傻子夏大队的咒语施了魔法——
“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
01
看过的那些露天电影都演了些什么呢?很奇怪,没有一场的内容给我留下过特别深刻的印象。《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铁道游击队》是父母儿时追着放映队跑的难忘记忆,至今仍在电视荧屏时有出没,不用说在我的童年也一再放映过,我却只记得隐约的画面。《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大篷车》因为是译制片,孩童眼中看到的,大概只是外邦演员的高大健硕、情感洋溢。而我买椟还珠,最清楚记得的,都是剥离内容的形式,是农村晒谷场上的草垛,爷爷奶奶们挤挤挨挨的小板凳,能扇风又能拍打蚊子的蒲扇,满场跑的孩子们被大人训斥,青年男女夹杂在嗑瓜子声中的浅笑低语,夜风吹皱了女主角美丽的脸,方方正正的幕布挂在操场中央像镶嵌在漫天星斗的宇宙中心……以及散场后人们满足地议论:“欸!这回夏大队没有说谎!”
“夏大队夏大队,今天放电影是哪家娶新娘子还是老人走了?”。
“夏大队夏大队,夏岔大队十来个组呢,今天到底几组放电影?”。
“夏大队夏大队,今天是老片子还是新片子?打仗的还是谈对象的?”。
“夏大队夏大队,今天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罗马尼亚的还是南斯拉夫的?”
我就没记得夏大队准确答出任何一场电影的内容预告或是背景信息,他瞪着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只是“嘿嘿,嘿嘿”地笑,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驴头不对马嘴吐几个不连贯的词,声音是二三十岁青年的声音,其他却是七八岁孩童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笑。人们好像也并不在意一个傻子有无答案,电影本身就是夏大队带来的福音、背负的使命,而他的笑而不答都可看作一种秘而不宣。
无需赘言露天电影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影响力,它全然不同于电影院里灭了灯排排坐定的井然和闲适,更不同于今日汽车影院的时尚意味和丝丝暧昧,它在精神比物质更匮乏的年代里直如兴奋剂,高效刺激着乡村的神经中枢,让紧张严肃的人们瞬间团结活泼,松弛下来,轻快下来。
多年以后,我的同事去电影《柳堡的故事》发生地扬州宝应采访,放映员说起当年露天电影盛况,忽然间泪流满面,感念起长年送电影拷贝下乡的省电影公司王经理,定要记者回省城后转达这份感激。而在当年我的家乡,哪有人会感谢遥远的电影公司经理或者更遥远的文化政策制定者,人们只会日日期盼怀揣魔咒的夏大队。
“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这便是夏大队名字的来历。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夏大队如是预告,那么即便不在夏岔大队,也是在黄柯大队,要么景庄大队,要么孙庄中学的操场上,日落时分放映员和他的全套家什将会如期而至,让拷贝带转动起来,把一方光柱投向巨大的幕布,远远抛开乏善可陈的现实世界,开启一段新鲜曼妙的时空旅程。
但也有时,夏大队一成不变的广播语调和笑容带来的却是假消息。待到一个落空的夜晚过后,次日夏大队再次晃荡在人们视线之中,便会遭遇成年人上当后的白眼与唾骂:“夏大队,你个坏怂!”孩子们满含委屈,抓起路边的碎石子、小泥块扔掷过去,“夏大队,你下回不带骗人啊!”
笑呵呵的夏大队不生气,却也并不引以为戒下不为例,他的消息虽然真多假少,但毫无规律完全随机,信不信全由你了——可是话说回来,对一个傻子你又能怎样较真呢?
20世纪的最后两三年里,我在位于荒郊的大学新校区操场上看过几场露天电影,倒是至今记得最后一次看的是《欢颜》,70年代末的台湾文艺片,似乎幕天席地只合放映20年前的老电影。胡慧中那么美,散场后我却默默想念夏大队。
02
“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为什么傻子夏大队只会说这一句完整的话呢?要知道夏大队有时沉默寡语,有时话多唠叨,唠叨的却总是些破碎的词语比如“电影好看”“要通知到”“我们队”。
夏大队家境并不算差。对于周围那些满满庄稼泥土味道的农村而言,他家所在地有供销社医院有政府的孙庄镇,几乎就是“城里”了。被夏大队的“名气”、他的独行侠兼预言家气质掩盖而鲜为人知的,是夏大队不仅有个锅炉工父亲,还有个傻得轻些的哥哥,甚而还有一幢二层的临街小楼。
俩兄弟的母亲大概早逝,等到烧锅炉的父亲也过世之后,养家糊口的重任便落到了呆老大的肩上,老大能干些力气活挣钱,还能照看只知念叨电影的呆二小。所以“万一生个夏大队”还有这层雪上加霜的意思:生儿子生个呆老大,又生个儿子更呆戆,如何是好!而所谓前世孽债大概就是,生于同一人家,一对呆傻兄弟,我要负责养家,你却尽可以呆得无牵无挂。
但夏大队无牵无挂的日子遭遇了当头一棒,一直罩着他的呆老大尚在壮年,有朝一日竟也病倒死了。邻居们的同情潮涌而来:“二小啊二小,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夏大队”是流播乡里的附着上传奇色彩的名字,相熟的近邻倒不怎么这么称他,他们多喊“呆二小”或者“二小”,就像在前计划生育年代,家家户户都有的一个“二小”。
集万千忧虑于一身的夏大队,并不明白孤零零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当口,来人了。一个并不比夏大队小多少的侄子,似乎还是远房,带着族人的嘱托,从老家到庄上来接夏大队,要从此担负起给这位傻叔养老送终的重任。作为补偿,这房侄子将拥有夏大队家临街的二层小楼的产权。
庄上当年分土地盖房子,干部们嫌弃吵闹,谁也不想要这不仅临街且在街中心的地皮,皮球踢来踢去,最终踢给了鳏夫痴儿的夏大队爷儿仨。到90年代初,石板街换做水泥路,成了全县东南的通衢要道,孙庄镇繁华热闹起来,转到了侄子家名下的这幢小楼租作商铺,以每年1万8的租金吸引了多少人羡慕——但没有嫉妒与恨,并没人认为侄儿挺身而出、替代政府、揽下照顾傻叔的麻烦事儿,只是贪图房产。那更多的,是一种被宗族社会伦理认可和践行的乡村道义吧?
侄子的家、夏大队后半生的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夏岔大队,“今天,夏岔大队放电影”的那个夏岔大队。
我曾猜想,夏大队也许是彼得·潘藏匿在人世间无数同伴中的一个,他从童年的某一刻开始拒绝长大,而电影,那原本无法停驻的美好,恰是烙在那个时刻的一个重要印记,从此陪伴着他,不离不弃,忘忧忘虑。
03
顺溜话说不上几句的夏大队,有他自己表示友好的方式,就像我们儿时看电影唯“好人”“坏人”是分,夏大队对人的划分也是二元论,“是我队人”和“不是我队人”。
“夏大队夏大队,我是你们队人吗?”我记忆中,童年时小伙伴们仰着脑袋围住笑呵呵的夏大队,颇像鲁镇的孩子们围着孔乙己,那样探问夏大队的身份认同,就像追究茴字的四种写法。夏大队看得顺眼的,会讨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队的,我队的!”被决然划分为“不是我队的”孩童,多半有伤了夏大队心的劣迹,例如哄骗过夏大队说要给他糖吃,伸出手来却是一张空糖纸。也许下回要一颗货真价实的糖,才能换夏大队虚张着胳膊,把他拢到“我队”阵营中来,随之而起的是“队友们”一阵“哦——”的欢呼,欢呼后是新一轮的戏谑,“今天我是你们队的吗?”“你们队哪天放电影呢?”……
我从小在镇上的中学里长大,父母却不是本乡本地人,在一个当地教师、民办教师居多的环境里,大学毕业成为公办教师的父母算是挺惹眼,尤其年轻时的我妈妈,漂亮,有思想,课上得好,又加敢说敢为爱憎分明的个性,像是个侠女十三妹,来到了村姑小芳们中间。小芳们未必个个善良可亲,我那十三妹妈妈虽说收获了镇上街坊的接纳和家长们的信任,却也理所当然地遭遇一些人的排挤、诋毁,那些冷语、冷眼连幼时的我都曾颤颤听闻。
但傻子夏大队表示出的对我妈的充分肯定,令我至今思之难忘。
每个周日——那时的周六尚不是休息日,我妈妈一定会牵着我的手去庄上的供销社,让我挑选糖果、玩具或是新到的连环画书,这时总会遇见夏大队,从街对面斜过来,挂着不变的露牙的傻笑。我拽紧妈妈衣角,目不转睛盯着他,而夏大队总会说:“先生哎!你是我队人!”
80年代的苏中村镇,夏大队和多数乡人一样,不称“老师”称“先生”。我妈不喊他“夏大队”,也不喊“呆二小”,我妈就应他一声:“哎,二小啊!你上哪里去啊?”
对这亲人般的亲切,夏大队报之以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礼遇:“先生哎,你是我队人!今天,我队放电影!”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他清晰地说了一句:“先生哎,你,好人!”
也许街坊们褒贬人物时他从旁倾听,也许某场是非争论中他在场亲历,尽管是一个形式上的大人保有了幼童的心智,但我相信,他也同时保留了对世事最基本、最直接的判断。
“我欠他一个篮子!”今天忆起夏大队,我妈仍感慨那是一个心眼儿好的傻子,而她自己,却对他有一份未偿还的亏欠。
住在夏岔大队侄子家的夏大队,每天都要到庄上来逛上几圈。有天下午,学校校办工厂忽然人声大作:“偷钢材!夏大队偷钢材!”一时之间,工人们从机床上操起各式铁家伙,追出门来。
夏大队跑着,工人们追着。工人们虽身强力壮,可走街串巷的夏大队足力更是了得。眼看追不上了,不知学校的徐校长从哪里冒出来,气鼓鼓喝斥:“你你你,你别跑!你别跑!”徐校长是外地人,一口迥别于本地方言的普通话,显得有些滑稽,夏大队居然边跑边回头,咧嘴笑了笑。
这时候,有人把我妈妈找了过来:“王老师,夏大队听你话,你说说他看!”
我妈一看笑了,夏大队挎着一个竹篮子,一长截钢材有多半露出在篮子外,无遮无拦,得用另一只手摁着才不会掉落出来。这哪里是偷钢材?要不是抢,要不就是跟小孩吸引大人注意一般,闹着玩了。
“二小!”就一声,果然,夏大队停住了。工人们一哄而上连篮子带钢材夺了下来。有几个小青工上去就要揍夏大队,被我妈拦住了。“二小,你闹着耍子的吧?这是犯法的,懂吗?以后不许啦,快回家吧!”夏大队不说话,只点头,点了又点,忽然想起来:“先生,我的篮子……”“没关系的,我让他们还给你,要是没得还,我赔你一个。”夏大队大眼睛里汪着水,完全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孩模样。
我妈那时做班主任,兼教几门课,一忙起来,把我忘到后脑勺都是常事。她把夏大队的篮子给忘了。等到学校里教师多了,分到每个人的课少了,有一天她闲来想起了夏大队的篮子,已经是21世纪了,而夏大队,失踪了。
04
夏大队失踪之后的孙庄镇和夏岔大队和其他那些大队,有没有着急忙慌地寻找夏大队呢?遍寻不着之后,人们有没有报警、有没有失落悲伤呢?
或许有过,应该有过。那时我已离开家乡,假期里回家听得些零星消息,也没太在意。城里的桥头街角,处处是衣衫不整的流浪汉,谁说他们不会是昔日乡间嬉戏的夏大队呢?露天电影早已成了个怀旧的词儿,农村变成了新农村,小镇在城镇化路上飞奔疾驰,夏大队曾经身处其中的乡村中国日日上演着换装秀,大人们忙得像真是世界的主人,孩子们忙得像大人,谁还有工夫陪傻子夏大队扯闲天呢?人们必定淡忘他,必定假想他早已在别处自在快活,何苦去寻那萍踪侠影!一个不能料理自己的傻子,就算在外凶多吉少,那也该听天由命了罢!
我的一位同乡才女撰文回忆夏大队,说年幼时在村口盼望带来电影放映消息的夏大队,有一种“羞于开口的挂牵”,甚至“不亚于电影中那些卿卿我我的谈恋爱的男女”;而见到失踪十多年后忽还乡的夏大队的刹那,激动得“突然想冲上去一把抱住他”。
我妈年过六旬后记性不好,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搭乘庄上谁家的私家车时,听车主说起了解救夏大队的传奇故事。或许,这车主只是无数外出打工挣了钱、回家盖房买车的乡民中的一个,不怪我妈妈记不得他。
“那年我在苏南某乡某镇做工程,有天到了甲方的一块工地上,许多瓦工、小工做活计,我忽然看到个人弓个腰搬砖头,蛮眼熟,瞄一眼,啊呀!这不是夏大队吗?!夏大队夏大队,可是你啊?他不吱声。夏大队夏大队,我是孙庄庄上哪个哪个啊,你可记得我啊?他抬头望我一眼,笑了。就是他啊!夏大队啊你个呆二小,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来了啊?汽车还要三四个小时,过江过桥的,你怎么过来的啊?我细一看不得了,我眼泪水都快要出来了,二小啊,你耳朵怎么豁掉半个啦?你挨了些什么苦啊?二小你别怕,你跟我走,我今天就带你家去,回家看电影去……”
这番意外巧遇,夏大队的语言表达更不如前,零零落落几个词,听者连蒙带猜,好像是说走迷了路,搭了什么生人的车,又被什么人哄了来干活。至于豁掉的半个耳朵,一群工友倒是肯说实话,是夏大队刚来时老想着跑,工头当然想留下个不付工钱的劳力,骂这傻子他也听不懂,就打,打了没用,一剪刀下去剪掉了傻子半个耳朵,血淋淋,嗷嗷叫,可傻子不会报警,从此驯服了乖乖干活不敢思归。
夏大队回家,人们奔走相告,纷纷追忆从前。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他回来了,以为彼此间冷漠了、隔膜了,不曾想还有这许多的温情,并未死去。整个庄上的人、整个夏岔大队的人,都无比感激这位带回了夏大队、做了大好事的好人,夏大队侄子要付给他为夏大队赎身的钱,好人怎么也不肯要,道:“不是我做好事,哪个孙庄人、哪个夏岔人在外面遇到,会不把他带家来啊?夏大队我们从小看到老的啊!”
05
从前,哪一村哪一镇没有一个或者几个土生土长的呆子傻子呢?我童年的家乡,走四里串八乡的有呆学元、呆亚东,还有我忘了名字的毛主席像章呆子、蛇皮口袋呆子、花脚儿疯呆子。他们呆得各有不同,乡人归类为“文呆子”“武呆子”,文者整日痴于下象棋、打篮球、抓着一把粉笔到处写诗作文,武者动辄挥拳、乍然开骂、追着大姑娘小媳妇嚷出一串求欢之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一则充满传奇色彩的“呆子前传”,要么高考了n年落榜,要么在部队被军官抢了未婚妻断了晋升路,要么苦恋邻家妹不得从此厌恨女性,至于那满身挂着像章沿街喊语录的,则行为艺术般解释着疯了的缘由,当然,也有像夏大队这样,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痴愚。——人们口口相传他们的故事,缀成了一部《乡村辛酸史》。人们熟知怎样安抚文呆子、避让武呆子,彼此相安无事。
不同于今日城市里或者经历城镇化之后面目模糊的村镇上,那些邋遢潦倒、被目为异类、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来历的呆子傻子,夏大队们无须流浪,他们在庄上的石板街和村里的泥土路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亲人。在无损亲情的玩笑中,夏大队们自在而生、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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