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崩塌都是瞬间的……年6月15日下午14点30分,浙江杭州,工作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杭钢炼铁厂老一号高炉烟囱及值班室进行爆破。这座陪伴杭州人的钢铁厂的物理标志也开始进入与杭州人记忆的时刻。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杭钢已经是个很久远的名词了。或许并不了解这个厂对于这个城市的意义,把时光倒拨回30年,杭钢说出来不只是一个厂名,一个地标,更是一种荣耀。杭钢,当它最后一锅炉火冷却之际,它已经完成了作为一座工业大厂的历史使命。但它之于杭州,是一种深深的时代记忆。始建于年的杭钢半山基地,在它跨越的半个多世纪里,创造了令世人敬佩的辉煌业绩,培育了难以估量的优秀人才,塑造了坚忍顽强的钢铁精神。对于不同时代的不同杭钢人来说,它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成长的背景,难以忘却的烙印。回忆不是矫情,而是为了不忘记。如果你也有和杭钢的记忆,不妨留言告诉我们吧。我的杭钢记
▲焦化分厂的铁轨与雏菊,杭钢就像曾经在铁轨上行驶过的火车,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
文朱瑾运河支流上塘河在半山山脚下蜿蜒而过,山上多的是战国两汉时期达官贵人的墓葬,曾经挖到过战国的水晶杯,和现在的玻璃杯看不出有多大不同,放在杭州市博物馆里。小时候,有传说小孩子拿着猫眼当玻璃弹子打;动力分厂挖地基,我们去捡茶叶山里的陶罐儿玩,发现里面有东西拿不出来,往地上一摔,全是锈成一坨的绿色铜钱,大人不让带回去,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初中的历史老师姓王,嘴巴有点歪,写得一手黄庭坚体的板书,老在课堂上说自己家里收了很多山上发现的汉墓像砖——唔,有这么长,这么宽的一大块哩——结果被他批评过的男生就去派出所检举抄了他的收藏,王老师在课堂上不指名地大骂山门。有一次半山公园连日大雨,山洪暴发,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爬山,发现新冲出来的石头堆里有一个石马的肚子,于是整天去挖,白天挖了,晚上水流又将沙泥补上,这样挖了大半个月,半个矮脚石马就出来了,结果几天没去,石马像是跑掉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和大人们一说,像是宋朝的型制,父亲说以前在厂区那里挖到过四匹石马,一直放在某个分厂大门前当石头狮子,没人管。杭钢,和地下的水晶杯文物、山上娘娘庙的传说没有关系。杭钢,像外来的物种,对于半山是一个侵入者。年大炼钢铁建厂,人们从天南海北集中到这里,一起满怀热情地做一件事。三十年河变东西,到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供求的关系,杭钢成为浙江最大的钢材供应地,工人们的待遇水涨船高,一年到头不是发火腿就是发带鱼,不是发鸡鸭就是发甘蔗,搞得12路的司机售票员全线罢工,只好也给他们发点货,才皆大欢喜。要知道当时的12路也就是后来的路,从杭玻到艮山电厂,相当于杭钢的厂车,如果没有12路,那交通基本只能靠走了。父亲常年每天四点半去山上练鹤翔桩气功打杨式太极拳,冬天用冷水擦身,把身体擦得红红的,常年连感冒都不生,后来我工作的第一年他生了肺癌,五年后去世,退休工资也没来得及拿。医院是医院,也在半山脚下。后来他葬在了半山公墓,每次上坟,我都能看见山脚下烟囱林立的杭钢厂区。父亲又是最注意自己形象的,照片上的他头发都没有来得及梳好,像是中午睡觉刚被叫起来,死亡就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去世那天,连好的遗像都找不到。高二那年,我组织了城里的同学来过一次杭钢,在初中班主任何老师的全程陪同下,带一帮白富美看高炉和转炉,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亮瞎人眼的铁水。我们都事先被通知,准备好看日食用的深蓝玻璃片儿。看见高炉里的铁渣雪崩似的塌下,转炉前面的工人用长柄勺子舀铁水的样子,好像煮汤兜一瓢尝尝咸淡那么寻常,勺子里的铁水还冒着七彩的火焰,不时有铁水流到地面,成为蹦蹦跳跳的火花,仿佛精灵。城里的男女同学一惊一乍的,像是进入了一个异域的世界,而我虽然也是第一次见,但装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连玻璃片都故意不用。事后,我很奇怪自己对杭钢的一无所知,而且对于这种无知还有一种坦然的态度,这种态度就像是对自己的父亲。父亲来自桐庐农村,年参了军,年从东海舰队复员后分配到杭钢工作。旧时说“好男不当兵,好汉不打钉”,父亲是两头都占全了。父亲在烧结车间、耐火砖仓库都待过。我出生那年,他艰苦自学考上了工农兵大学,去杭大中文系进修了两年,回到杭钢中学当了一阵子语文老师。学校分房子,在制氧站旁边毛竹林里的一排红瓦砖房里,分到了一间婚房。其他九间也多是教师家庭。竹林是整个厂区里面的世外桃源,其美好的程度和我的童年记忆有很大的关系。制氧站里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钢球,高度相当于锦江乐园里的摩天轮,球面上有窄窄的梯子可以爬到球顶,可我一次也没敢爬上去过,因为父亲和我说,这两个球装满了液氧,是输送到转炉炼钢的,如果一旦爆炸,整个杭州都可能会被炸掉的。我就觉得通过这两个大球,和自己向往的遥远城市有了一丝不安的联系。制氧要在空气里面分离出没有用处的氮气,然后排到毛竹林里面去,我们会定时听到人造狂风吹啸竹子的声音,像是巨人的口哨。小孩子哭,听到啸叫,大人就说山魈来了,声音果然排山倒海,我们都是被吓大的。父亲后来去了供应处回收科,收各种各样的废铁毛料,从战国时的勾践剑到二战时的破钢盔,奇奇怪怪什么都有。最怕的是日军当年投下的炸弹,父亲说,手榴弹还好,扔到电炉里,也就像个小气泡,噗的一下过去了;如果是炸弹,那得把整个炉子炸裂不可。和一件东西打交道久了,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也会变成它。我是到了城里,才知道杭钢人原来都是有点硬的。虽然父亲会告诉我很多事情,但是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脾气铁得要命。从小教育我做男人要深沉,喜怒哀乐不要放在脸上。这个要求困扰了我很多年,乃至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会想到如果父亲知道我这么写他,肯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太过唐突。从小被父亲打,毛竹林里就地取材,毛竹楤梢去掉叶子,打在身上,马上爆起红豆似的一串血泡。后来被打得多了,百炼成钢,甚至可以冷静地谈条件,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如果听我的,就挨一顿打,不哭也不闹,像一个烈士。到了中学,离开了毛竹林,父亲也不打我了,可是从来没说过我一句好的,哪怕我考了整个学校的头名。所以,我离开杭钢,多半也是为了逃离父亲,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是不是感情不形于色,最终就是一个空无呢。那年考上了父亲进修过的杭大中文系,他陪我去注册缴费以后,从文三路的后门出来,跟我说走走吧。我就跟着他走,他也不说一句话,一直走了两三个小时,事后知道在莫干山路环城西路南山路绕了一大圈,才到了西湖边的柳浪闻莺草地上,他在那里兴兴地打了一套太极拳,我站在一边看,才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公元两千年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再过了十五年,杭钢也离我而去。每一个夜晚都在把城市的北方烧得通红,烧得像英雄的萨拉热窝▲炼铁分厂一号高炉
文何鑫业从年起,我的诗歌中就出现了杭钢的影像。首先是厂区火车,铁轨,枕木,龙门吊,信号灯和那些脸带煤黑的工人。他们,脖子里的一块毛巾,可以说涵盖了天下的所有产业工人,也涵盖了汉语中的一个词:劳动。火车隆隆隆过来了,车头上还吊着一个人,挥舞着手里的旗帜。没有远方,只有钢铁;没有诗,没有形容词,只有钢铁;没有主题,没有中心思想,只有钢铁;而且钢铁是以液体的方式呈现的,颜色是红色,而不是蓝色和黑色。所以,像玛格丽特荒谬的湄公河一样,我在诗歌中,是把杭钢看成了萨拉热窝的,南斯拉夫的一个城市。从杭钢的A区走到B区,我们正在走过的是萨拉热窝的泽尼察大街和图茨拉大街,它们,高楼错综,钢铁林立。玛格丽特从她情欲的湄公河,衍生出了离情别绪的印度支那,我则从杭钢衍生出一组简简单单的汉字:“随身携带的信念;/手套的摩擦;/带臂章的电线杆;/活塞好像永远在第四冲程;/我们,我们慕劳动布的名而来,绝远景的情/而去。”我曾经对我的学生说,如果你要去拍摄杭钢,只需要去两个地方,就可以把杭钢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是生产咸汽水的地方,另一个是回收废手套的地方。可不可以这样说,在夏天,一个杭钢喝下去的咸汽水,等于或者约等于一个杭钢流出来的汗。而,堆积如山的废手套,就是一个个把手套磨破的戴手套的人与钢铁的较量和摩擦。从年建厂到年停业,杭钢的所有高炉和转炉从来没有停过火。东方无战事,西线无战事,而,炼焦炉的每一个夜晚都在把城市的北方烧得通红,烧得像英雄的萨拉热窝:“真理肆无忌惮,真理就是/一堆钢锭;重量藏在/火里;/意志发生在第四乐章,夕阳/成了箴言;/远是夜,近是黑暗,一页纸摊开就是/城市。”这个真理,很朴素,很常见。24天搬走了一座小山▲炼铁的老一号高炉烟囱和料场,于今天下午两点半被定向爆破。
文张雪根年4月2日,正是江南“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的季节,这一天,浙江历史上,第一个现代化的钢铁企业浙江钢铁厂(杭钢的前身),正式破土动工,开挖京杭大运河连接工厂水运全长米、深3米的内河支流段(俗称杭钢河)。正是这一天,来自各地数以千计的建设者们,人头簇拥,挥镐担土,掀开了建设杭钢的序幕。浙江,素有手工冶炼钢铁的悠久历史。有“刚柔相济、削铁如泥”之称的龙泉宝剑,在距今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开始炼制。据《中国通史简编》记载,吴越在春秋后期,最先发明了渗碳钢的冶炼技术。东晋南朝时,浙江的炼铁技术有了新的发展,上虞人谢平,发明了杂炼生鍒法,被称为“中国绝手”。会稽郡(今浙江绍兴)是南方冶炼技术较高的地方。明宋应星著的《天工开物》曾记载了杂炼生鍒的冶炼方法。在近代炼钢法应用之前,它是一种进步的冶炼技术。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后几年,浙江由于没有自己的钢铁厂,缺钢少铁矛盾十分突出。年初,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中共浙江省委提议开发绍兴漓渚和余杭闲林埠铁矿,建设浙江地方钢铁工业。党的八大期间,省委第一书记江华、书记林乎加等,下了“勒紧裤腰带定要建个钢铁厂”的决心,建厂的地址在备选的5个中选用了杭州东北郊的半山(当时属杭县管辖)。笔者在杭钢工作时,曾写过杭钢的历史,对这一段历史略有了解。党的八大以后,中央有个方针,叫做大中小并举,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就是中央办钢铁厂,地方有条件的也要办一个钢铁厂。建设者们用24天时间,搬走了一座名叫胡南山的小山,40多万方土石,全部靠肩挑手抬运走。年2月26日7时7分,提前一个月建成的浙江钢铁厂82m3一号高炉炼出了第一炉铁水,工人们用这炉铁水浇铸了“第一高炉出铁纪念”铁块,背面有一句口号“十五年赶超英国”。两个月后,5月17日上午10时30分,浙钢一号转炉炼出了第一炉钢水。创业不易,建设中不按科学办事更可怕。大跃进时大干快上的积弊就曾酿造了一起重大恶性事故,惊动了全国。年11月13日,上午9时40分,正在施工中的半钢合金钢车间(又称第二炼钢车间)南端的8间厂房突然倒塌,致使包括从重工业部调来的炼钢工程师肖国华在内的18人不幸身亡,19人受伤。事故有时就像传染病一样可怕。当年12月上旬,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分管财贸、经济、基建的国务院副总理陈云,闻讯后,风尘仆仆,从武汉赶到杭州。12月16日,陈云在浙江省副省长吴宪的陪同下到了杭钢发生事故的现场,问得很仔细,事故当时发生的情况怎么样?有多少人伤亡?原因是什么?有什么教训?然后,12月23日至26日,他在杭州召开了一个全国工业建设、基本建设的现场会,会议中心议题是:“加强安全,防止麻痹思想,杜绝重大人身伤亡事故”。此事,在浙江人民出版社年出版的由钟桂松等主编的《陈云在浙江》一书附录中有记载。岁月流金,炼钢也炼人,杭钢人谱写了一曲曲“以钢铁意志做人、建业、报国”的华美乐章。年3月11日,为抢救煤气中毒的高炉卷扬机工龚阿芳而牺牲的梁福正,是其中的一个英雄典范人物。梁福正原为河南省舞阳县梁八台村人,落籍北京,年12月出生的他,幼年家境困苦,曾流浪他乡讨过饭。年19岁时,他被抽丁入国民党二十九军三十九旅七一七团二营三连任通信兵。次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九军在全国抗日浪潮推动下奋起抗日,梁福正在与日军作战中身负重伤,不幸被俘,后被掳至石景山制铁所当苦力,从而开始了他漫长的钢铁工人生涯。年后,他是北京石景山钢铁厂(即首钢前身)第一位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值班主任。年2月,调来杭州半山钢铁厂任炼铁车间副主任,时为杭州市人民代表、杭州市人民委员会委员。梁福正牺牲时年仅43岁。年3月26日,浙江省人民政府追认梁福正为烈士,他的英雄业绩被载入《浙江省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牺牲烈士英名录》,编号为0一4一49。斗转星移,在59年的风雨历程中,杭钢的厂名曾几经改名、更名,一般人可能不太清楚:年2月,中共浙江省委决定筹建浙江钢铁厂,9月成立浙江钢铁厂筹备处,年3月,任命周晓江为浙江钢铁厂厂长,6月,浙江钢铁厂绍兴分厂单独划出后,7月,浙江钢铁厂改名为半山钢铁厂。年12月,半山钢铁厂改名为杭州钢铁厂。年10月,杭钢集团和集团公司成立。年10月,杭钢与浙江省冶金工业总公司合并,成立浙江冶金集团,母公司重组后仍称杭钢集团公司。(文中部分图片由朱瑾,也就是第一部分的作者拍摄,在此表示感谢)
朱瑾何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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