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小”
重视人群中那不幸的“个”
爱护生,也爱护死
这是我们认知生命的起点
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
最根本最正常的态度
死亡印象
犹太裔汉学家舒衡哲有过一篇《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博物馆的光照之外》,文章认为,我们今天常说纳粹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日本兵在南京杀了三十万人,实际上以数字和术语的方式把大屠杀给抽象化了。他说:“抽象是记忆最疯狂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且常常赞许淡漠。而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牢记在心的是:大屠杀意味着的不是六百万这个数字,而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再加一个人……只有这样,大屠杀的意义才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对悲剧的感知方式有问题?
平时看电视、读报纸,地震、海啸、洪水、矿难、火灾……当闻知几十乃至更多的生命突然消逝,我们常会产生一种本能的震惊,可冷静细想,便发觉这“震惊”不免有些可疑:很大程度上它只是一种对表面数字的愕然!人的反应更多地瞄准了那枚统计数字——为死亡体积的硕大所羁绊、所撼动。它缺乏更具体更清晰的所指,或者说,它不是指向实体,不是指向独立的生命单位,而是指向概念,空洞、模糊、抽象的概念,而最终,也往往是用数学来终结对灾难的生理记忆。
有次饭桌,某记者的手机响了,通知他某处发生了客车倾覆,“死了多少?什么?一个……”其表情渐渐平淡,肌肉松弛下来,屁股重新归位,继续喝他的酒了。显然,对“新闻”来说,这小小的“一”不够刺激,兴奋不起来。
多可怕的数学!对别人的不幸,其身心没有丝毫的投入,而是远远的旁观和悠闲的算术。对悲剧的规模和惨烈程度,他隐隐埋设了一种大额预期,就像评估一场电影,当剧情达不到高潮值时,便会失落、沮丧、抱怨。这说明什么?它抖出了人性中某种阴暗嗜好,一种对“肇事”的贪婪,一种冷漠、猎奇、麻木的局外人思维。
重视“大”,藐视“小”,怠慢小人物和小群落的安危,许多悲剧不正是该态度浸淫的结果吗?很多桥塌楼倒火灾食毒案只所以轰动,很大程度上,并非它藏匿的肇因之深刻、渎职之典型,而是其死亡面值的巨大,是事故吨位的重量级。若非几十人罹难,而是一个或几个,那它或许根本没机会被“新闻”相中,引不来围观、调查和问责。
永远不要忘了,在那一朵朵烟圈般——被嘴巴们吞来吐去的数字背后,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之实体、“死”之真相——
悲剧最真实的承重是远离话语场之喧嚣的,每桩噩耗都以其黑色羽翼覆盖住了一组家庭、一群亲人——他们才是悲剧的承担者,于其而言,这个在世界眼里微不足道的变故,却似晴天霹雳,死亡集合中那小小的“个”,对之却是血脉牵连、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实体,意味着绝对和全部。此时,它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巨大,都严重,无与伦比。除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痛苦,除了晕眩和凄恸,就再没别的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理解那种“新闻”式的消费。因为这一个“个”,他们的生活全变了,日常被颠覆,时间被撕碎,未来被改写。
耶路撒冷亚德韦希姆大屠杀纪念馆贴满被害犹太人的照片
年1月23日,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剧场,近人接力宣读奥斯威辛集中营被害犹太人名单,共用5天时间念完10·2万个名字。市长科恩说:“只有念出每个人的名字,人们才不会将他们遗忘。”
年4月6日,张红色椅子在萨拉热窝街头排开,仿佛一条鲜血河流,以纪念波黑战争爆发20周年,每张空椅子代表一位死难者。
年4月,奥巴马参加西弗吉尼亚州矿难悼念仪式,一一念出29名矿工的名字,他说:“尽管我们哀悼这29条逝去的生命,我们同样也要纪念这29条曾活在世间的生命……我们怎忍让他们失望,我们的国家怎能容忍,人们仅因工作就付出生命,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在寻找美国梦吗?”
年7月26日晚,央视新闻频道,播音员用沉痛而缓慢的语调、逐一宣读北京21日特大暴雨中已确认的遇难者名单,61个名字,耗时1分35秒。对央视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灾难播报方式。
他们不再抽象,不再是一个数字,他们有了人间的地址。这是生命应有的待遇,这是逝者应有的尊严。
只有这样,生死才得以相认,我们才能从悲剧中领到真正的遗嘱。
海哭的声音
上世纪末最后一个深秋,共和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桩海难发生了。年11月24日,一艘号称“大舜”的客轮在烟台到大连途中失事。人坠海,22人获救。这样短的航线,这样近的海域,这样久的待援,这样自诩高速的时代,这样渺小的生还比例……举世瞠目,寰宇悲愤。
年3月18日,《南方都市报》“决策失误害死人”的大黑题框下,贴了一位遇难者家属的照片。沉船时,他与船上的妻子一直用手机通话,直到声波被大海吞没……
这是我第一次触及该海难中的“个”,此前,与所有人一样,我的记忆中只贮存了一个笼统的数字:。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久久地凝视那幅画面:海滩,一群披着雨衣神情凌乱的家属;中年男子,一张悲痛欲绝的脸,怔怔地望着苍天,头发潦草,一只手紧紧捂住张开的嘴,欲拼命地掩住什么,因泪水而鼓肿的眼泡,因克制而极度扭曲的颧骨……我无法得知他喃喃自语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欲哭无泪、欲挣无力的失去知觉的呼唤,一种不敢相信、不愿承认的恍惚与绝望……
年11月24日,“大舜号”沉没,妻子遇难,丈夫悲泣
一个被霜袭击的生命。一个血结了冰的男人。或许他才是个青年。
那种虚脱,那种老人脸上才有的虚脱和枯竭,是一夜间人生被洗劫一空的结果。
想想吧,11月24日,那一天我们在干什么?早忘了。然而他们在告别。向生命,向世间,向最舍不得撒手的人寰,向最亲密的事物告别。那是怎样残酷的仪式!怎样使尽全力的最后一次眺望!最后一滴声音!
想想吧,那对年轻的灵魂曾怎样在电波中中紧紧相拥,不愿撒手,不愿被近在咫尺的海水隔开……那被生生劈作两瓣的一朵花!
这是死亡情景,还是爱情情景?
那一刻,时间定格了,凝固了。生活从此永远改变。
,一个多么抽象和无动于衷的数字。我不愿以这样一个没有体温的符号记忆这次海难。我只是攥紧手中的照片,攥紧眼前的真实,生怕它从指缝间溜走。我全身心都在牢牢地体会这一个“个”,这个绝望的男子,这个妻子的丈夫,那一刻,他听到了什么?她对生命的另一头说了些什么……
渐渐,我感觉已和他没了距离。他的女人已成了我的女人,他的情景已是我的情景。从肉体到灵魂,我觉出了最亲密者的死。
手脚冰凉,我感到彻骨的冷。风的冷,海的冷,水底的冷。
天国的冷。
我想起了许多事。出事那天,我从电视人物、尤其官员的脸上(他们在岸上,在远离大海的办公室里),看到的只是备好的语言和廉价的悲悯,只是“新闻”折射出的僵硬表情。显然,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押在了“”这个数据上。他们严肃、冷峻,他们从容不迫、镇定有方……看上去连他们自己都像一堆数据。一切表现都是格式化、公章式的(太面熟了!),都是机件对“数据”产生的反射,是“”而非那一个个的“个”在撞击他们。那深思熟虑的咬字和措词(太耳熟了!),是被量化了的,是受数据盘和公务软件操控的。你感觉不到其情感和内心,他们身上没有汹涌的东西,只有对责任的恐惧和应变能力。
死了的人彻底死了,活着的人懒懒地活着。
多年后一个夜晚,收拾书架时,又意外地遇上那张报纸。我再次打量他。想象他年轻的妻子,想象她平日在家里的情景,想象那一天那一夜的甲板,想象那最后一刻还死死抱着桅杆、对陆地残存一丝乞望的生命……
那艘船不应被忘记,那个黑色的滂沱之夜不应被忘记。为了生活,为了照片上的那个人,为了更多相爱的生命。
“大舜号”海难
个体:最真实的生命单位
在对悲剧的日常感受上,除了重大轻小的不良嗜好,人们总惯于以整体印象代替个体的不幸——以集合的名义遮蔽最真实的生命单位。
由于缺乏对人物之命运现场的最起码想象,感受悲剧便成了毫无贴身感和切肤感的抽象注视。人们所参与的仅仅是一轮信息传播,一桩单凭灾难规模和牺牲体积确认其价值的“新闻”打量。
这是一种物质态度的扫描,而非精神和情感意义上的触摸——典型的待物而非待人的方式。该方式距生命很远,由于数字天然的抽象,我们只留意到了生命集体轮廓上的变化和损失(“死了多少”),而忽略了发生在真正的生命单位——个体之家——内部的故事和疼痛(“某个人的死”)。
数字仅仅描述体积,它往往巨大,但被抽空了内涵和细节,它粗糙、笼统、简陋、轻率,缺乏细腻成分,不支持痛感,唤不起我们最深沉的人道感情和理性。过多过久地停留在数字上,往往使我们养成一种粗鲁的记忆方式,一种遥远的旁观者态度,一种徘徊在悲剧体外的“客人”立场,不幸仅仅被视为他者的不幸,被视为一种隔岸的“彼在”。
如此,我们并非在关怀生命、体验悲剧,相反,是在疏离和排斥它。说到底,这是对生命的一种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我们把悲剧中的生命推得远远的,踢出了自己的生活视野和情感领地。
久之,对悲剧太多的轻描淡写和迎来送往,便会麻木人的心灵,情感会变得吝啬、迟钝,太多的狭私和不仁便繁殖起来了,生命间的良好印象与同胞精神也会悄悄恶化。
感受悲剧最人道和理性的做法:寻找“现场感”!为不幸找到真实的个体归属,找到那“一个,又一个……”的载体。世界上,没有谁和谁是可以随意叠加和整合的,任何生命都唯一、绝对,其尊严、价值、命运都不可替代。生生死死只有落在具体的“个”身上才有意义,整体淹没个体、羊群淹没羊的做法,实际上是对生命、对悲剧主体的粗暴和不敬,也是背叛与遗忘的开始。
同样,叙述灾难和悲剧,也必须降落到实体和细节上,才有丰满的血肉,才有惊心动魄的痛感和震撼,它方不失为一个真正的悲剧,悲剧的人性和价值才不致白白流失。
一百年前的“泰坦尼克”海难,在世人眼里只所以触目惊心,是因为两部电影的成功拍摄:《冰海沉船》和《泰坦尼克》。通过银幕,人们触摸到了那些长眠于海底的“个”,从集体遗容中打捞起了一张张鲜活的生命面孔:男女情侣、船长、水手、提琴师、医生、母亲和婴儿、圆舞曲,美国梦、救生艇……人们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生、一样的青春、一样的梦想和打算……
如此,“泰坦尼克”就不再是一座抽象的遥远时空里的陵墓,悲剧不再是新闻简报,不再是简单的死亡故事,而成了一部关于生活的远航故事,所有的船票和生离死别都有了归宿,有了“家”。有了这一个个令人欷嘘、刻骨铭心的同类的命运,“泰坦尼克”的悲剧价值方得实现,人们才真正记住了它,拥有了它。
“泰坦尼克号”上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美国华胜顿的“犹太人遇难者纪念馆”,在设计上注重了“个”的清晰,它拒绝用抽象数字来控诉什么,而是费尽心机搜录了大量个体遇难者的信息:日记、照片、证件、通信、日用品、纪念物、甚至还有偶尔的声音资料……当你对某一个名字感兴趣时(比如你可以选一个和自己面容酷似或生日相同的人),便可启动某个按钮,进入到对方的生涯故事中去,与其一道重返半世纪前那些晴朗或阴霾的日子,体验那些欢笑和泪水、安乐和恐怖、幸福和屈辱……这样一来,你便完成了一次对他人的生命访问,一次珍贵的灵魂相遇。
走出纪念馆大厅,一度被劫走的阳光重新回到你身上,血液中升起了久违的暖意,你会由衷地感激眼下。是啊,生活又会来了,你活着,活在一个让人羡慕的时空里,活在一个告别梦魇的时代……你会怀念刚刚分手的那个人,你们曾多么相似,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热爱和憧憬,却不一样的命运,不一样的今天……
记住了他,也就记住了恐怖和灾难,也就记住了历史、正义和真理。
与这位逝者的会晤,相信会对你今后的每一天,会对你的信仰和价值观,发生某种正直的影响。它会成为你生涯中一个珍贵的密码,灵魂密码。
这座纪念馆贡献了真正的悲剧。
重视“小”,重视那不幸人群中的“个”,爱护生也爱护死,严肃对待世上的每一份痛苦,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意义重大。它教会我们一种打量生活、对待同胞、判断事物的方法和价值观,这是我们认知生命的起点,也是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最正常态度。在世界眼里,我们也是一个“个”,忽视了这个“个”,也就丧失了对人和生命最深沉的感受。
其实,生命之间,命运之间,很近,很近。
遭遇巴黎恐袭的孩子
孩子,天堂没有杀戮
巴黎恐袭后,街头惊魂未定的女子
巴黎惨案发生后,街头拥抱的人们
人们为巴黎恐袭中遇难者祈祷
打捞悲剧中的“个”
记住恐怖和灾难,记住历史,记住真理
声音
重视“小”,重视那不幸人群中的“个”。爱护生也爱护死,严肃地对待世界上每一份痛苦,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意义重大。——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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