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
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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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院
小城的剧院是静止不动的。说它是剧院,其实并没有歌舞团表演,也没有音乐会。文化局下属的不足三十人的京剧团一年只有两三场演出任务,平时人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样一来,剧院最大的功能便是放电影和开全县干部大会。
我父亲是县委机关的干部,开会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他在退休后整理即将告别的办公室,把满满一纸箱会议笔记本倾倒在地板上,说没有用了。然后,吩咐我和哥哥拿到院子里点燃它们。火舌很快吞噬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塑料封皮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油味。
我当时已经爱上了文学,知道每一页会议记录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场隆重的集会,主席台上有个神情严肃的人在侃侃而谈。我觉得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间凝结着父亲一生的虔诚与荣耀,便于心不忍地偷偷藏下一本,夜间的翻阅却令我大失所望,上面记满了三夏大忙季节防治棉铃虫的方法和措施。少年的我时常混迹于开会的人群中,目的是为了观赏会议结束后加映的电影:《闪闪的红星》《海岸风雷》《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流浪者》……
至今难忘的是一次“公判大会”,煤建公司的一个工人杀死了他的情妇。尽管小城小得只有一条肮脏的街道,但我们平时谁也没有注意过这个人的存在,一场凶杀案突然让他成了全城注目的焦点,被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
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他在宽敞的舞台中央端坐,已经被剃光了头,但鼻翼下的一撮小胡子仍被完好保留。他的身体健壮如牛,表情木然地面对一排手雷似的麦克风。奇怪的是他的声调显得很镇定,娓娓诉说杀人经过和理由,剧院上方的一个大喇叭把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声音清楚地传向远方。陈述完毕,他被五花大绑地拉到郊外品尝子弹。
多年后我读到昌耀写死刑犯的诗句,大意是两个死刑犯在执行枪决前互相嘀咕耳语,最后因为话不投机而争执起来。昌耀感到惊诧莫名:“两个死刑犯,他们之间的争执还有什么意义?”事实上,我活到现在才幡然顿悟,对于意义的寻找可笑且不足取,争执也因为时间的流逝暴露出愚蠢的河床。那时候,伙伴间的争执每天都在爆发,像传染了恐怖的瘟疫。
电影散场,我们沿着剧院一侧的小路回家,模仿某位伟人的口吻争论不休,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喂!让开,让开,让列宁同志先走!”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树荫下畅谈《流浪者》的男主角拉兹,他引发我们由衷的羡慕之情,因为其虽然是个人人唾骂的小偷,却获得了气质高雅的丽达宽容的爱情。“在我们这里,没有谁会爱上一个小偷,女孩们个个俗气得要命。”“……这个城里没有高贵的丽达。”这是我们对现实作了一番分析后发出的共鸣和绝望结论。
多么滑稽可笑: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主宰未来的人物,拤腰或背手,沿城郊的护城河堤相依漫步。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被传阅得接近鸡毛掸子,吹上一口气就会羽毛纷飞。在大雪天出来朗诵《我歌唱带电的肉体》,崇拜影星,憎恨父母,学习抽烟,谈论女生,渴望早恋,渴望留长发,渴望喇叭裤,每人头上都有一顶傻傻的军帽……我们相约在中秋节的晚上,到荒野的一片坟地里过节,荒茔幢幢,阴气森森。
第一次一起品尝啤酒,它让我们皮肤过敏,第二天出了一身湿疹。那天晚上,三个人都醉了,东倒西歪地爬到坟头上大声演讲,宣讲给埋在地下的死者:“同志们,朋友们,你们多好哇,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大地的安宁……”
神秘的性毫无预兆地降临到身体内部,开始它魔鬼般的引诱和控制。于是我们很快在班里找到了各自的暗恋对象。阿林的暗恋情人是全年级的级花,她每天早晨都出现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里,宣传队唯一的特权是不必出早操,单单这一点就令人心生仰慕。那时起我就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类的,而我归属的类别在一个暗淡的角落,像木梁的上方飞翔着的不伦不类的蝙蝠。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之后,阿林与这个叫静的女生果真结成了秦晋之好,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实质性的开花结果,有一对已经读初中的龙凤双胞胎为证。这真是个罕见的奇迹,只有用“上天的刻意安排”这一著名的理论才能解释得通。
另一个好友杉子就运气差些,他用棉棒棒练习书法,蘸着墨汁认真书写的斗方字画已经无数次被暗恋的人婉言退还。尤感可气的是,那个女生的长相之丑全校闻名。公认的丑女却有着和美女同等的清高,对公认的才子的爱意弃之如敝屣。急得杉子抓耳挠腮:“究竟为什么呢?难道我连她也配不上吗?”这令我们疑惑至今,成为一桩悬案在时光的枝头高高飘扬。
我算不上一个优等的学生。对我而言,坐在教室里接受刻板的教育是不得不承受的折磨与耗损。每天,和所有的同学一样,我装模作样地背起书包,坐到冰凉的座位上听老师絮絮叨叨,下意识地做着笔记,思绪却不可遏制地飞向远方,穿越高山荒漠、丛林莽莽,有幻想的片段,有电影里的场景,唯独没有课本里的内容。我的作业马马虎虎,时常把别人做好的数学题拿过来摹写一遍;考试更是穷于应付,靠打小抄蒙混过关。在整个中学时代,我是全校最恍惚的学生之一,宝贵的青春期犹如一截半死不活的木桩,在昏昏然的走神状态下寂寞自燃。
炎炎夏季,盼望已久的暑假终于到来,我渴望天空下一场暴风雨的心顿时像一匹脱缰野马,但我在家中仅仅待了三天就已按捺不住,父亲的找茬与训斥令我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多年来,他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的挑剔与苛刻简直无以复加!每一次冲突的起因都小得不值一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比如扫地用力猛了些,地板上起了灰尘,都会成为他挥手打我耳光的理由。那一刻,一个粗暴的父亲和一个戴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机关干部,这两种身份让他的形象变得错位而立体,处于弱势的我只有忍受,忍受……忍受终于铸就了我内向性格隆重落成的典礼。
事后,唯一的排解就是到剧院看一场电影,安慰自己内心的苦痛。我陷入黑暗的心境需要电影银幕的照亮和清洗,剧情会覆盖心头的不愉快,它比敷在伤口的药物还要灵。如今,你完全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假设:如果世界上没有电影这门供人娱乐的艺术,我极有可能选择自杀。凝视着晃动的银幕,我忘记一切,默默流泪,貌似是因为剧情的催眠与沉浸,其实根源是现实浩瀚的悲伤。
但有一次,在剧院忽明忽暗的背景里,我遭遇了平生唯一一次无法确认的“性骚扰”,事情的经过被我写进了一篇叫作《乌鸦》的短篇小说中。那晚的电影是《两个小八路》,是一个抗日的故事。这部影片已经连续放映了五天,故而剧院里观众稀少,长长的一排椅子上只有一两个人。这样的情况是无须凭票对号入座的,我随便找到一张靠前的空椅子坐下,电影先是放了两个加演片《新闻简报》,正片即将开始的间隙,我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丰满健壮的成年女人,她穿着一件软软的月白丝绵短衫,鼓鼓的胸脯似乎在告诉人们她是个已婚的生过孩子的少妇。我还记得她的面部皮肤比较黑,留着齐耳的革命式短发,眼睛格外大,闪闪发亮。如果把“黑牡丹”这个绰号赐予她,一定十分恰当,我心里这么想着,果然就暗暗赐给她了。
整个长椅上只有我们二人,而她像暧昧的夏天偎依过来,很自然又很老练地与我搭讪,她说话像对一个熟悉的人一样,声音很轻:“哎,还没开始吗?”她指的是电影《两个小八路》。我也很自然地回答:“马上。”然后便不再看她,身体拘谨地贴紧椅子。但她的心思压根不在电影上,而是没完没了地与我攀谈。她极其坦率地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在饮食公司下属的国营大众饭店做服务员,她的家就住在县供销社。她问我放假了没,我说,嗯,放了……从始至终,我的话少到极点,而且全用气声作答,瓮声瓮气,意识已经被她身上释放的一种气体弄得一团模糊,好像被施了魔幻术。
黑牡丹往我的裤兜里塞了一样东西,我用一只手悄悄地伸进口袋摸了一下,感觉是几块硬硬的水果糖。她又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自己的手中抚摸和揉搓,另一只手插入我长长的头发里。我紧张起来,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湿淋淋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黑牡丹如此猖狂的进攻和长驱直入,心里想着尽快离开剧院,身体却沉重得不能动弹。后来,她伏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呀,真是个小孩子……我们出去吧。”我茫然地点头,被她肉乎乎的身体麻利地拥入怀中,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剧院。
她把我带到剧院外的一小片广场上,路面上闪动着片片水洼,气息里有了一股清爽的味道,原来天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夏夜的一阵凉风把我吹得清醒了许多,我意识到眼前即将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黑牡丹说:“到我家去……”她的语气始终平静而温和,分寸把握得当,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明显地并不需要我做出任何响应。哦,这个在低音区里徘徊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梦境,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的耳畔,整整一个晚上了。她似乎胜券在握。我未置可否,没有做出摇头或者点头的表示,大概是一副失魂无助的样子吧,完全成了被动空茫的低幼动物。我呆立在原地不动,看着她到看车处取了自行车,她还蹲下身整理了一会儿车子的链条。然后她骑车,让我坐在车后。
她的力气可真大,把自行车踩得像风火轮。路上,她仍在口吻平静地说话,我根本没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脱身。当自行车攀上一个高高的坡度之后,开始沿着惯性向下滑行,我知道前面就是我父亲所在的机关大院。就这样,在她的车子抵达大院门口时,我飞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像一只逃跑的兔子那样,一溜风地从侧门钻进了大院之内。
(选自周蓬桦散文集《沿着河流还乡》一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8月版)
作者/周蓬桦
简介:作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2部,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3部,散文集《干草垛》、《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沿着河流还乡》等6部。曾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等,被授予首届中国石化优秀作家称号。年担任央视大型纪录片《穿越北回归线》总撰稿。
诵读/王晓
简介:家在黄岛?上泉朗诵社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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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静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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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静秋
校稿:王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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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王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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