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城笔记
我想，我应赤裸着身体写作，带着眼罩描摹P城。
1.在P城对时间的感知是和其余城市不一样的，城北的发电厂干扰了时间的频率。当我用时间做粗浅把戏的时候，我也粗浅极了。极了=极乐。在P城，时间永远不会是柏格森所描述的那样。Bergson=bergson=反叛之子。P城不追求抽象真理：绝对的起源或者终极真理都是智能制造的神话。
2.水库，刨出几千年前的尸体。尸主未定，P城却因此得了别名。P城是虚伪的，我也是虚伪的。我给陌生人说：考据《礼记·乐记》，P城是某个国最早开始自由恋爱的地方。不应该用P城自带的检索功能。P城没有历史，但有萨拉热窝的宝座。
3.5年前的夏天，我一度对P城的洒水车由衷赞赏。我骑车尾随其后，让它为我下雨。为了追随它，我曾骑车到了双黄线中央。双黄线中央是最安全的地带。[1]我得了一种一说话就会死的病症。[2]在P城所说过的话都将成为习语，包括封建迷信。
4.退伍的鞋子在沙滩上、废石堆、乱坟岗。萍儿的红色舞鞋找不到了，其他的鞋子却层出不穷。萍儿穿了红舞鞋，她走路的时候会陷入土地，我担心她越走越深，最后被埋葬。P城不能埋葬萍儿。
5.P城没有真正的鸟儿，飞行的是空无一物的幻影。但我在P城听闻过几个都市传说。一是一个蒙古教师在各色藤条编织的讲台上徒手捕获了一只金色麻雀。二是一个10岁的孩子在学习完语文课本中的《百草园》后尝试用其中的方法捕鸟，得到了一只渐变蓝色的鹭鸶。
6.我搜集了P城所有的标语：1、人该趴着行走。2、要喝假酒。3、亲手裹烟卷。4、不该走向城市的尽头。5、不能去天街。6、夏天来了，营造一片欢愉。7、跳集体舞，集体跳舞。8、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7.我去过P城最大的陵园，厚重的墙壁，陈列着骨灰盒。墙上的洞穴尺寸一样。骨灰盒尺寸一样。这算不算对死者的极权？极权=集权。观摩一个墓碑，却不识上面字。
8.东白仓村在P城。村口的告示板张贴的38元/天、元/月的租房广告，和中公考研的广告。中公=中共。广告长36厘米，宽19厘米，右上角有一片油渍，右下角没有与告示板贴合。地上诸多裂缝，减速带是石头做的。东白仓村有两座庙，居中的是老爷庙，门框两侧牌匾上写着：十方来十方去共成十方事，万人共万人舍共结十方缘。庙旁侧是佛像专营店铺，门口挂着五星红旗。此外，东白仓村是红灯区，从南头走到北头，一路上有18个成人店铺。
9.P城体育场旁的店铺冰赤豆6元/杯，无限续杯。老板娘染红色头发。她说昨日耳洞发炎了。体育旁有一老小区，老小区内有一个澡堂和一个疯子。澡堂的水蒸气常年氤氲，冬天更甚。疯子常年呓语。福柯说：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形式。
10.P城内的地名有意思：坡头集。马颊河。P城第一高级中学。为了凑够3.5个地名，我查阅了高德地图，恬不知耻的。值得说明的是，最后一个是1.5个地名。
11.马颊河有一千种晃荡的方式。龙湖也是。P城市区内的马颊河分两段。南段和北段。北段郁葱葱，可以通向一个站立了很久的亭子。南段向南走，有高架桥在其上，我梦想过从高架桥跳入马颊河。梦想=在梦里想。梦比癫狂更为普通、更为普遍。若用P城的方言：梦想=没想。
12.“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13.P城第一高级中学的一位女教师给P城的人民子弟兵讲述笛卡尔。她的言说方式应该必将是：“当她谈论时间时，时间还未曾开始，当她谈论地点时，那地方已经消失，当她谈论一个人时，那人一去不复返，当她谈论时间时，时光已飞逝”。[3]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她只诉说了笛卡尔的第二个沉思的局部。教师=教士。
14.2年前，我在红楼顶楼的钟楼处看卫都大街上驶过的公车。我在由东到西的公车上分担70%的注意力，在由西到东的公车上分担20%的注意力。卫都大街就是长条状的旷野，除了午后的公车空无一物。我想那天下午我可以一直到看不见为止。看不见分两种情况。要么是公车的最后一辆也返程了。要么是天完全的黑下去淹没了所谓旷野。前者大约在夏秋两季，后者大效仿在冬天和春天。那天我位于N35°59′46.17″，E°51′56.21″。
15.1年零8个月前，我在红楼顶楼的巨型窗户看卫都大街北方的森林。我的窥视带着戾气，曲解了真实。UFO像摩天轮、侧身旋转，发着七彩光，就像晚上的东白仓村一样。我未曾见过如此的UFO。课间10分钟，我花了2分钟寻找外星人，又花了7分钟思考外星人。
16.1年零9个月前，为了找寻太空人一号丢向地球的一颗所谓镶着金边的币子，我在莫干山路边呆了一天却铩羽而归。
17.1年零7个月前，外星人来了。外星人学地球语的速度很快。
18.1年零6个月前，我向外星人撒了一个谎。
19.1年零5个月前，外星人发现了谎言，斥责我的行径。我却有不在场证明。
20.马尔克斯为P城的广场舞构造了一个场景:三天的大雨之后，P城的人们集体陷入了睡眠，又是三天的大雨，P城的人民在傍晚集体走向广场。不设防地聚集。跳舞的时候缄默不语。广场舞其下是极大的控制、是一个黑洞，集体的压制竟有狂欢的态势。寥寥的观众、有序的人群和音响的界限在符号的狂欢海洋中日益模糊。符号应该被燃烧。
21.在P城不同寻常天气的时候，我不想念别人的诗。想念=wanttoread。我在P城看过一场暴风雨，在城北面，一个封闭的院墙里。风是自上而下的，要把云重重的砸下来。天气大概压抑到了极点，不见一丝漏光的黑暗，没有树木花草，只是人造旷野。我站在这旷野中间。那时候我起了一个念头：或许要在雨中惨淡的死去。但随即为我的想法而感到虚伪而悲戚。如果我将暴风雨和旷野称之为P城的荣光，一瞬间便有深深的附会之感，就像那时的我一样。《僧只律》中：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22.P城的自习室是我的监狱。位于广场正南侧贩卖羊肉和羊肉汤的店铺旁边。我有三次越狱，一次是在傍晚的山头，当时用只言片语的诗句记录下来了。如果我将这首诗誊抄下来，算是诗中之诗吗？另外两次要靠回忆。
23.记录之一：像夏天一样，我思索起了欢愉的营造法式/假言、假面/走上了一块虚无了的山丘/旋即朝下走去/用最通俗的言语/描绘我眼前/忽然的黄光/消顿了的坤和乾/通俗的λ?γο?/直到绕过那阴影/逡巡/到外处的港口/寻找一只孱弱又粗俗的笔或揭竿而起/但是/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向你诉说着我仍无法说服小罗噤越名教而自然/待反/曲曲折折五六分钟的光景/又/却已然迷路。
24.回忆之一：当一群或朴素或鲜艳的老太太和几个抵御粗显音乐的年轻人共同在下午四点的人群中央跳起了“MC天佑”的广场舞并辅以夸张的肢体动作的时候，我感到快感。我们对P城进行了群嘲。
25.回忆之二：一个夏天的傍晚，当我下楼的时候，无力感侵袭了我，一寸一寸。从脚尖到大臂都渐渐的软下去。我扶着栏杆，紧紧地握着，我不敢松开手，如果松开我担心我整个人会垮下去，很难站起。事实上我当时已然不能再向前思考了，我只知道一定要下楼去，一定要去楼下的广场，兴许我会好起来。广场是安全的隐喻，危险只能在其外部逡巡。当我终于拖着沉重的肉体来到广场的长椅边的时候，我重重地栽了下去。我拿手机，拨电话，艰难的张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深觉“P城的暴风雨”这种说法的讽刺。
26.再在P城待下去我会生病的，我想。后来，在一个晴朗得反常的天气中，我逃离了P城，或许是一场精心计划的出走。但我那时没意识到的是，平庸和平常是不一样的，P城是一座平庸到深刻的城市。我需要P城的附体。我还有担心，如果在世界末日前我回不到P城怎么办？传说，世界末日当天，P城会飞到天上。出走后，在A城、B城和C城，我再也没经历如P城的起雾的早晨，下雨之时和午后。
27.我翻开了曾经的书写。
28.P城早晨：我设想一个早晨，使它发生。早晨起了雾，运河两岸有间隙的人忙碌，抽水管和排水管工作。从水面可以看到下面隐隐约约的有水排出。运河两岸杂乱的石头和杂草，花花绿绿的垃圾和蛇皮袋，破旧的石栏和上面发黑的浮雕被雾气遮住。运河两岸的房屋就像空中楼阁，包括我住的那一间。我甚至，有种错觉，我觉得我可以像雾气一样躺在水上然后睡眠，等到我已看不清周遭的任何事物的时候我将坠入水中。在水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或只有感觉，并不刺骨的凉意和运河岸人们洗衣服的肥皂味，尽管我知晓并没有人会选择在这污浊的河流中洗涤，更没有人会将像我期待的那样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进这条河流。人们或许认为这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但是东白仓村中心老爷庙的道长可能不这样认为。我时常可以看见，在每天天际还没有泛白的时候，他就开始沿着河岸疾走，穿着一件深色半开衫的衣服，用一根黄色却中间纹理泛黑的木棍绑着发髻，脚下的乱石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平地一般。“道长像一个妖精。”我对萍儿说。萍儿似乎没有听见。
29.P城下雨：运河远处是白身子红顶的烟囱，冒出白色灰色的烟却被雨水打乱了。雨渐渐下大了，与远处高耸的烟囱相对的是，运河旁侧的老爷庙里的烟气慢慢散了，越来越稀，薄薄的一片，刚好把老爷庙笼罩起来。庙外侧斑驳的红墙上，雨水下来，其上的层层叠叠的广告软了，烂了，墙就像溃烂的皮肤。萍儿没拿伞，我也没拿。萍儿对我说:“我新贴的广告又废掉了。”
30.P城午后：萍儿去世的那天午后天气晴朗，天空明朗朗得发亮，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或者说是半蹲着。我望向飘动的白色的绸子，好似它能吟出凄惨的调子。我在想我该注视何方，但无论想什么都使我困倦。我逐渐迈不开步子，扭不开脖子，不是因为悲伤的过了头，而是没有意愿。穿堂风和燥热的漩涡我能清晰的分辨，真切。我甚至都未有重复萍儿死去的事实，只感到厌倦与失衡。想法纷杂让我难受，我控制自己不要去思索，但是没有用处。我开始体会这种悲伤，眼泪流下来。
31.……
32.我想起P城有三个陈旧的新闻：1、P城因其为化工之城，发明了极为廉价的毒品，P城警方消灭其制毒工厂后，其秘方沦为《广陵散》之命运。2、P城第一高级中学曾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凶手被发现时蜷缩在日出的天台上，瑟瑟发抖。其虽可恶，但我抱以深切同情。3、龙湖里有海怪，在三更和午时出没，曾一度爬到水坝上。
33.末了，我要如是告诉你：1、明亮的室内也可以精神超度。当然，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2、书写时，我故意写了2个错别字，若超过2个大概是我语文不好。3、第2点的句号是斜体。
PS.P城还有一些趣闻：P城可以看到失落的罗马古城，观赏角度有两个：暮色四合之时，透过墨绿而茂密的叶子看古城侧面，透过拆而半拆的城中村看古城后面。某市井当街旺铺二楼藏匿小座寺庙，没有牌匾。P城西北角还有一红墙金顶的寺庙。高考后的一个空虚的午后我去找寻，因只记得其大致方位，费了很大功夫。在黄昏时终于找见了却只剩了瓦砾、灰尘和红的黄的。P城西有废弃的铁路和废弃的火车头。至于如何进入火车驾驶仓，费点脑筋还是有办法达到的。火车轨道杂草丛生，通进废弃的厂房，黑色的锈迹斑斑的大门将轨道截停。铁轨周旁是P城的工业园区，由于其中一个厂房的一个建筑和核电厂的主体建筑十分相像，在我小时一度以为其是核电厂。工业园区自然也可观赏，从旁边的小山在傍晚或夜晚看去即可。或许会感到某种规训和压制。P城不能蹦迪。蹦迪不该在P城。
注：
[1]引一友人语。
[2]仿一友人语。
[3]让·鲍德里亚：《为何一切尚未消失》，张晓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年版。
SIGNALLOST
很抱歉，P城的失落是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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