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八十年代初，武汉大学的一对师生莫家祥、高子居，翻检国内先前出版的各类外国诗译本，以及新近各种报刊登载的散篇译诗，裒辑成册，付之铅火。是为《西方爱情诗选》。此书初版于年，作为漓江出版社“外国文学名著”之一种。年原样再版，纳入“域外诗丛”。
年，我拿到此书的第三版，封面已经改换，开本仍旧小巧，粉色的法式软精装封面和设计简约的插画，给人一种这书毕竟不俗的感觉。
腰封的封面印着几句宣传文案，其中一行是“初版于年丨累印6次丨畅销50余万册丨风靡读书界”。尽管总共6次印刷发行在今天看来不算大数目，但是在那个图书发行还依靠征订的年代，出版社对重印的反应通常并不那么快。不过50余万册的销量，却颇能说明问题。彼时的版权页还是标明书籍印数的，初版首印的印数，就达到了十万册，而之后的每次重印，大概都是这个数。
彼时诗歌出版的辉煌，非今日可以想见。时至如今仍被津津乐道的，是湖南出版的“诗苑译林”丛书，这套由彭燕郊、杨德豫主事的丛书以其规模和专业性为人所称道。我曾在网上见人晒过当年“诗苑译林”丛书的征订广告单，具体的内容已经全然忘却，但大概是有销行甚广一书难求特此重印以飨读者之类的话，广告单上给出的销量也是十万级，殊非今日所能想象。
而在本世纪一十年代初，当“诗苑译林”终于正式续出（是续出而非重版，虽然也再版了旧“诗苑译林”的优秀品种如陈敬容译《图像与花朵》、杨德豫译《拜伦诗选》、飞白译《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等）之时，杨德豫先生也悄然辞世。一个属于诗歌的黄金时代早已远去了，而现在，我们看到白银时代到来的希望了吗？
二
然则这本小书本来就不是用来与“诗苑译林”相比的。不过它确实成为当时爱情诗选出版物的滥觞，或许编辑爱情诗选的风气正是从武汉大学开始的，因为就在《西方爱情诗选》出版后不久，又有一本《中国现代爱情诗选》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四位编者都是武汉大学中文系学生，当头的一位便是至今仍然活跃的诗人王家新。
八十年代的外国爱情诗选类出版物，若是问我的话，我或许更喜欢年出版的两本，一本是秋原、未凡（均是诗人与诗歌刊物编辑）编选的《外国爱情诗选》和黎华（俄语翻译家）编选的《世界爱情诗选》（有袁可嘉序），毕竟不论就厚度而言，还是就涉及国家与诗人数量来说，这两本都胜于《西方爱情诗选》。
但是《西方爱情诗选》的编选，多少是带着一种“文学青年”的“业余兴趣主义”做出来的诗选集。莫家祥是武汉大学中文系出身，但是我未见他有活跃的著述活动，在网上搜索他的时候，搜到的也只有他在武汉大学校友的回忆文章中偶然出现的身影，知道他是个务实派。至于高子居，是历史系的毕业生，他后来甚至是投身法学，专业方向与文学的关系更远了。
这本诗选的编选方式，则是“多数采自各种书刊，少数为特约的新译稿”，而这“各种书刊”中，多有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译界耆宿手笔，如查良铮译《拜伦抒情诗选》、《雪莱抒情诗选》、《济慈诗选》、《普希金抒情诗集》（一集、二集），孙用译《裴多菲诗选》、《密茨凯维支诗选》，黄雨石、宋雪亭等译《布莱克诗选》，王佐良译《彭斯诗选》，冯至译《海涅诗选》，杨德豫译《朗费罗诗选》，钱春绮译《德国诗选》等等，这些译诗选集大都在十年浩劫中从大众视野内消散，甚至就在《西方爱情诗选》出版时，一部分译诗集尚未获得再版。而特约新译稿中，出现频次较多的译者是袁广达、梁葆成，他们合译了许多英国诗人——如克里斯托弗·马洛、莎士比亚、本·琼生、华兹华斯、丁尼生、威廉·亨利·戴维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等——创作的诗歌，这些译诗后来大都收入秋原、未凡编选的《外国爱情诗选》中。由此可见，两位也许只是“爱好者”的编者，选诗眼光却独到卓绝。
新版“诗苑译林”（图片来自网络）
三
这本《西方爱情诗选》的编排颇有些与时代相挂钩的特点，它首列德国诗人的作品，并以“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的《给燕妮》三首作为压卷。对于爱情，马克思也表现出如同革命斗志一般高昂的激情：
燕妮！要是我能控制迅雷的轰鸣，
要是我能掌握语言的精灵，
我便要在整个世界的高空，
用耀眼的闪电编织成文字，
向你表达我的衷心的爱情，
让全世界长久地把你牢记！
而若论单个诗人入选诗作数量最多的，则首推普希金（十三首，三首戈宝权译，十首查良铮译）和莱蒙托夫（十一首，十首余振译，一首顾蕴璞译），俄苏诗人入选者多达十二位，数量上仅次于英国（十六位）。戈宝权和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尤其别具诗人的飘逸灵动之笔：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心灵。
——《致凯恩》
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
你离去了这异邦的土地；
在那悲哀难忘的一刻
我对着你，止不住哭泣。
我伸出了冰冷的手
枉然想要把你留住，
我恳求永远不要打断
这可怕的别离的哀哭。
——《为了遥远的祖国的海岸……》
而余振和顾蕴璞翻译的莱蒙托夫，则显得规整而肃穆：
我们已经分离了；但你的肖像
我还深深地保存在我的心中；
如同最好年华的淡淡的幻影，
它在愉悦着我的悲伤的心灵。
——《无题》
我爱凝望我的姑娘，
当她羞涩得红了脸，
犹如那绯红的晚霞
在狂风和暴雨之前。
——《斯坦司》
也因为政治与国际关系的因素，这篇文章也选了一些中东欧国家诗人的诗歌。比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就一人独占十首，除了那首最为著名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之外，还选入了他的在八十年代最为触及人心的《我愿意是急流……》，裴多菲希望自己是湍流：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希望自己是林木：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希望自己是废墟、是草屋、是云朵，是一切能让爱人幸福的事物和意象。
《世界文学》主编，翻译家、诗人高兴老师就在一次讲演中提及此诗，他说他的东欧情结就主要来自东欧的电影和诗歌。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经典台词“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对于经过十年旱魃为乱的他们来说无异于忽逢应龙降世。而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更是常为恋爱的青年所传诵与引用。
而高兴老师自己，也是在学习罗马尼亚语、参与和罗马尼亚青年交流的活动之后，对罗马尼亚诗歌产生了兴趣，开始了翻译罗马尼亚诗歌之路：安娜·布兰迪亚娜、马林·索雷斯库、尼基塔·斯特内斯库、卢奇安·布拉加……而在这本《西方爱情诗选》中，恰有一位罗马尼亚的诗人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入选，他的《你为什么还没有来临？》诉说着自己的专情：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
眼睛明亮得像闪光的星星，
但是，不管她们多么美丽，
她们远不如你，远不如你。
对心爱的人有着至高的赞颂：
因为你不断地
使得我的心灵的生活变得晴朗，
你比任何星星都更美丽，
我的心爱，我的心爱！
而这样的礼赞越是崇高，对恋人的思念就越是深切：
深秋已经来到，
树叶正在路上飘零，
田野里满目荒凉……
而你为什么还没有来临，为什么还没有来临？
而当时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爱明内斯库诗选》出版未久，两位编者可能并未见到这部诗选，所以他们引用的戈宝权译文出处还是年第1期的《译林》杂志，但是这期刚好又是《译林》创刊号，大抵还是有些纪念意义吧。
书末的信纸，“请记下你与日子的美好相遇”
四
诚然，出版时间的因素，也确实给这本小书造成了一些客观上的缺陷。尽管这套丛书再版时，主编刘硕良老先生在出版说明中承诺：“此番重印，装帧设计统一，内文略有校正，并在可能条件下增入译者附言，或相关资料、图片，以期焕发更多新的光彩，为更多的后来读者服务。”但非要吹毛求疵的话，这部诗选仍然有些可改进之处，能挑出一二来的。
而这类“瑕疵”，其实只是一个“时效性”问题。譬如查良铮译拜伦，此书仍引平明出版社年版，当时查良铮还署名梁真。事后查良铮曾对译稿进行修订，所以有些译法与之前的译本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修订译稿，直到年才面世，周与良回忆道：
在《拜伦诗选》即将出版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不禁想起良铮生前对小女儿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他经过多年的艰辛劳动把《唐璜》和《拜伦诗选》都译完和修订完的时候，他说：“你最小，希望你好好保存这些译稿。也可能要等你老了，这些书才有出版的机会。”
尽管周与良说道“没想到春天来得这样快”，但终究没有那么快，这本诗选中的《雅典的少女》，仍然保存着原始的面貌：
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桃红，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而在查良铮的晚年定本中，这段诗句的译法改变了：
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再如王佐良译彭斯，此书仍只引年版《彭斯诗选》，但是年版的《彭斯诗选》不仅增译了篇目，重写了译本序，对于旧译更有精益求精的修订。此诗选所引的《一朵红红的玫瑰》中对于爱人的表白仍是旧译本面貌：
我的好姑娘，多么美丽的人儿！
我呀，多么深的爱情！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纵使大海干枯水流尽。
同样，那句道别和承诺也显得有些旧白话习气：
珍重吧，我唯一的爱人，
珍重吧，让我们暂时别离。
但我定要回来，
哪怕千里万里。
可是在年版的《一朵红红的玫瑰》修订译本中，告白的语气明显更为畅达而自然：
我的好姑娘，你有多么美，
我的情也有多么深。
我将永远爱你，亲爱的，
直到大海干枯水流尽。
而那句道别和承诺，也更真挚而坚定：
珍重吧，我唯一的爱人，
珍重吧，让我们暂时别离。
我准定回来，亲爱的，
哪怕跋涉千万里！
虽然私心希望，这本诗选的再版可以跟进译者结集的修订，尤其是这本诗选的第二版恰于年出版，此时完全有条件进行跟进式修订的。不过，就这样保留原貌，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图片来自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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