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宋教仁的枪声没能引起世界的注意，但它也许已经改变了中国的历史。
Dec22nd
BEIJINGANDSHANGHAI
fromtheprintedition
年3月20日晚上10点40分，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朋友们在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上等待着开往北京的列车。这个人代表了中国未来一种可能的发展方向。三十岁的宋教仁穿着一身西装，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刚刚成功地带领他所领导的国民党在议会选举中大胜。这次选举是这个有着年帝国统治历史的国家对民主制的第一次尝试。他即将成为中国第一位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理，然后协助起草中华民国的新宪法。
宋非常兴奋。他在日本流亡并密谋武力推翻清朝政府期间，一个算命者曾经预言他会成为总理并渡过30年的和平时期。胸怀杰斐逊一样的理想和对英国议会的崇拜，他已经准备好了去改变祖国的命运。
可是一名刺杀者的子弹阻止了他的尝试。这名手持勃朗宁手枪的失业军人身着黑色军装，向他的后背开了一枪后就逃走了。宋医院，在那里子弹从他的腹部取了出来。他知道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于是完成了他最后的政治举动——他口授请人发了一封电报给他的主要对手袁世凯总统：“...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
宋教仁死于年3月22日。中国走向民主最好的机会也许就这样随他而去了。
谁是刺杀他的幕后指使？官方的调查最后不了了之。扣动扳机的退伍军人，被指认雇佣他的人，以及当时在袁世凯内阁的临时总理都神秘地在一年内死亡或者失踪。其中两个被下毒，另外一个在火车上被两名持刀者杀害。
希望宋教仁消失的人并不少。他充满激情并且非常自信，无论是反对派那一边还是自己党内，他都树敌很多。梁启超，当时中国最卓越的知识分子，之前支持君主制而那时则紧紧站在袁世凯这一边，也被迫出来澄清他不是暗杀的幕后指使。国民党的共同创始人孙中山，此前一直是宋教仁严厉的反对者，也抓住这次刺杀事件煽动起了一次不成功的二次革命，试图重新夺回对于国民党的控制权。
那个被大多数历史学家们指责，也是从此次事件中直接获益最多的，就是收到宋教仁临死前发出的民主恳求的那个人。袁世凯总统对实现这个愿望没有兴趣。之前是清政府的职业军官，并且通过谈判实现了帝王的退位和他的登台，袁世凯是这个故事里面的大反派。他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一张五官稀疏的圆脸，还有如纵欲的帝王般略肥的身材。
他精明，无情，而且是个自大狂。袁世凯不想要一个强势的总理，也不想让国民党起草一份限制他权力的宪法。很肯定的是他也不想要民主，并且扼杀了它。年他曾试图复辟帝制并成为君主。年他死后留下了一个军阀和强盗们互相争夺的四分五裂的国家。
可如果宋教仁活下来了呢？年前中国离最终确立民主制到底有多近？宋的自由主义革命之梦注定要失败吗？一个刺客的子弹使得中国的命运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如同不久之后的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对欧洲的影响一样吗？
流亡在东京
人们常说中国还没为实行民主制度做好准备，甚至一些对共产党统治最尖锐的批评者们也持这种看法。不仅如此，这已经成为宋教仁活着的那个年代人们口中反复提到的观点。年学者梁启超拜访了美利坚，鄙夷地看着那些在旧金山过着“混乱”生活的华人，得出了一个严酷的结论：如果中国现在就实行共和，“乃将不得幸福而得亡乱”，他写道，“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他提出，也许50年之后，“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
一直被儒家传统思想驭使并且隔绝于西方文化影响的中华民族也许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自由”这个激进的词。但它还是到来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作为法国大革命的意识形态先导，于年出现了中文译本。中国的年轻人也开始读到华盛顿的事迹。作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西方文化翻译家，严复在年把达尔文的进化论介绍给了中国的读者，之后年翻译了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的《论自由》，接下来一年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以及年翻译的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其中《论法的精神》曾经在一个多世纪前影响了美国宪法的起草者们。
直到那时为止，中国人对西方“野蛮人”三百年来的新思想大体上毫无所知。在工业化技术这方面，这种漠视的结果是危险的。年，清朝皇帝乾隆拒绝了英国密使Macartney爵士，说他用不上那些英国产品，哪怕它们还蛮“精巧的”。之后英国人又来了，这回带上了现代的军舰和武器。他们强迫中国买他们的鸦片。西方列强（还加上日本，年）开始一起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来瓜分中国，掠夺中国的财富。
到了19世纪末期，这些耻辱激起了民族主义和反抗洋人的情绪，这威胁到了已经被汉族人视为异族的满族清朝的统治。年，清政府开始改革陈腐过时的儒家教育体系，允许引进一些“有用的”西方思想。佃农和乡绅之流组成了各种政治社团，一些是地下的，一些是颠覆性质的，一些则是进步的，这其中包括了几个社团致力于结束女人裹小脚的传统。电报开始使用，带来了国外的新闻，与此同时，一些朝廷的法令仍旧使用驿马来传达。
19世纪90年代，一个发展缓慢的政权和飞速步入现代化的世界之间的矛盾在中国内陆省份湖南的乡间也可以被感受到，宋教仁就是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他叫嚷着要了解各种时事，尤其是关于军事的。他还喜欢玩模拟战争的游戏。宋教仁的传记作家吴相湘这样写过，他会召集邻近村庄的的小伙伴们在来到环绕他村庄的小山上，然后手握旗帜，爬到一块大石上开始指挥大家。就像他的很多同辈一样，年中国败给日本的耻辱再一次残酷地向他们印证了满族的软弱。他在13岁那年逃出了家，“跑到罗汉松下大哭了一场”。
他在学校里表现出色，获得了学位。这使得他和他的家庭进入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儒家学绅阶级。但是他却对西学感兴趣，不寻常的是，他的家人也支持他摆脱了一些服务家族的儒家责任。另一个宋的传记作家刘吉祥写道，他的母亲告诉他要“为普天之下的老百姓谋利”。在邻省湖北的一个区域性大学读书时，他的同学说宋“显露出他想要改变和净化世界的抱负”，他还谈到一些计划和革命。
他的机遇不久之后就来了。年，22岁的他卷入了一个革命组织炸毁长沙市政大楼，并且准备在他家乡所在省份煽动造反的计划。但是计划被发现了——夭折的革命行动成为了那十年反复出现的现象，宋只好躲藏了起来。他逃到了东京，如同那时几千名年轻的中国改革者和激进派的命运一样，这也是那个世纪之交清政府的又一项意义重大的改革：允许中国人去日本留学。
在日本差不多6年的时间把宋教仁从一名革命的追随者改造成了领导者。几十年前明治维新已经给日本带来了开明的思维和宪制的政府。就是在这里，大量的中国留学生学会了民主的语言（汉字里面的“民主”和“自由”词组是由日本文人创造的）。东京成了中国政治辩论的试验田。梁启超、孙中山还有宋教仁在这里的中文报纸上进行了他们第一次争夺主义代表人的论战。不久之后又出现了新的具有煽动性的辞藻，它们来自于对美国独立宣言和权利法案的强烈认同。
宋本可以成为这场革命的主脑。年，他在东京遇见了孙中山，成为中国同盟会（国民党的前身）的创始人之一，并担任了政治新闻记者、组织者、筹款人以及战略家的角色。但他把自己当成一名学习革命后政府怎样运作的学生。他为了减轻学费负担埋头翻译了世界各国的宪法（包括美国和法国）。他一直缺钱，酒精和鸦片则成了他的支柱。
但是他还是足够清醒地把那些来自伟大的自由民主国家和独裁主义国家（比如普鲁士和俄国）的宪法区分开了，并且翻译给了年清政府派来的代表团。在那之前，看见其政权摇摇欲坠的慈禧太后已经开始心仪君主立宪制了。宋教仁对清政府命运的裁决带着强烈的愤怒：“我们中那些日夜期盼满洲政府能进行和平改革的人们，他们现在怎么不继续这样希望了？”一个世纪之后这样的情绪还能引起共鸣。
宋教仁相信清王朝终将土崩瓦解，如果革命者们到那时还没准备好，下一个政府将会更加糟糕。他这两个估计都变成了现实。尽管革命者中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包括孙中山和宋教仁，以及他们一系列策划行动的失败，革命最终意外地成功了。湖北省武昌市内一枚提前引爆的炸药点燃了年10月的辛亥革命。一个接一个的省份宣布独立，到年1月1日时一个共和国成立了。孙中山担任总统，宋教仁则开始着手构思一个新兴的民主国家。
但这是一个虚弱的革命。许多省份都保留着与北京的暗中联系，在那，作为一支组织完善的军队的首领的袁世凯，通过谈判完成了满族皇帝的退位并取代孙中山当上了总统。
还不到30岁的宋教仁相信他根据诸如杰斐逊和麦迪逊这样虔诚的共和主义者的原则所起草的制度可以束缚住一个强势的人。但这不是美国革命，袁世凯更不是乔治·华盛顿。当共和国为它将在年底举行的第一次大选做准备时，袁世凯根本没把新政府放在眼里。
民主的滋味
宋教仁把他剩下的信念都放在了选票上。在年12月到年年初的大选中，超过10%的中国人获得了投票的权利，这是一个精英但数量依旧庞大的人群，由拥有一些个人财产并接受了小学教育的男性纳税者组成（妇女仍然没有投票的权利；一个主张妇女参政权者扇了宋一个耳光，因为他没有采纳他们的主张）。中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民主竞选开始了。
那这第一次尝试到底是怎样的呢？党派支持者殴打对方党派的竞选人和组织者，在投票站拿着手枪恐吓投票人，用现金、食物和妓女（选票的价格随着大选日的临近也在提高，有人因此大喊后悔卖早了）来购买选票，还有塞满的选票箱。至少有一名竞选成功者被错误地指控为鸦片吸食者。
总而言之，它看起来像是民主。一些历史学家把这类事件看成是一次相当公平的选举中偶发的不正当行为。不管怎样，宋都不应被认为是天真的：他的国民党被指责在大选中主要是他们在玩弄手段。他们在一片混乱中赢得了大选，并实际控制了立法机构里面一半的席位。
历史学家史景迁写道，已经回到国内帮助建立一个支持袁世凯政党的梁启超，把这个对于独裁者们的失败看得很糟糕，就在宋被刺杀的前两天他写信给他的女儿说，“有谁能处理这样一个社会呢？我实在是很后悔回来。”心生厌恶，而且相信他的对手（在大选中）作了弊，梁当时将会愿意加入袁世凯的统治，即使有证据暗示总统指使暗杀了他的主要政治敌手。一生善于操纵的袁世凯收买了当选的官员，逆转了国民党在大选中的胜利，最后禁止了整个政党。
与此同时，流言传宋教仁拒绝了袁世凯的一大笔贿赂。在他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宋一直在国内到处进行获胜演讲，攻击那些虎视眈眈的独裁者，并且承诺要约束住总统的权力。他也许是太相信一个算命者的预言了。
宋教仁要是没死能拯救得了共和国吗？一些学者相信，如果他没有被刺杀，孙中山也许并不会尝试第二次革命，袁世凯则会继续是一个拥有极大权力的顽固的总统。这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但不会有现实中国家之后陷入的无政府状态那么糟糕。在这个有可能的历史轨迹中，中国大陆有可能会沿着台湾的路子，从军事化的独裁政府慢慢发展到自由的共和政府。
关键的问题是袁世凯有可能被说服去容忍宋教仁吗？梁启超有可能克服自己对大选结果的不满，在宋和袁之间调停吗？宋会有耐心建立一个比总统还要长命的政府吗？
毛泽东的经验
中国社会是不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但是没有宋教仁，共和国注定要失败。中国人民曾经满怀激情地行使他们新获得的权利选出了他们的领导，可是袁世凯之后剥夺了这个权利。他们也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流行报刊，它们从帝国审查制度中解放出来，却又面临袁世凯重新建立起的审查制。袁世凯对权力贪婪的欲望导致他的一些老同盟离开了他，梁启超就是其中之一。梁最后一次恢复帝制的努力广泛不受欢迎，但他还是设法说服了资深美国宪法顾问弗兰克·古德诺来支持他的帝国抱负。年5月，古德诺在宋被刺杀6周后抵达北京，看到的是一片混乱。他也断言中国人民还没准备好接受民主制度。
不管宋教仁是否活着，之后还是发生了一些同样会葬送民主道路的转折点。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占领使得这个国家无论在哪个政府的领导下都会陷入巨大的灾难，从而给其他人创造机会，尤其是共产党。日本文人不仅把“民主”和“自由”这两个词介绍进了汉语，还带来了另一个词“社会主义”来形容一个新的西方概念。
最终，又一个来自湖南，小宋教仁11岁的革命者——毛泽东领导着中国共产党，赢得了内战，于年解放了中国。中国的历史轨迹进入了毛泽东时代。
财经译言堂评论：
历史无法假设重来。中国的今天不管是好是坏，应该对此负责的主要是现代人，其次是近代或明清时代的人。反过来说，未来的中国是好是坏，主要的责任者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活着的各位。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未来、我们所有人对中国未来的好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未来中国的好坏不是取决于孔夫子和秦始皇，而取决于我们此时此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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