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磊子/文
这世界是从我睁开眼睛那一刻开始的。最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同地上的鸡、鸭、猪、狗以及天上的鸟儿有什么区别。活得浑浑噩噩、似是而非……等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人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我为什么是人?人是从哪儿来的?
我爷爷说我是大风里刮来的:那天黑夜刮了一整夜大风,刮得天昏地暗的,天明起来我正打算去赶集哩,推开门一看,咦,院子里咋扔着个小孩儿哩?白生生、胖乎乎的,胳膊腿儿还搁那儿乱弹挣哩,呜哇呜哇哭哩可凶啦。我瞅瞅四下无人,一猫腰赶紧拾起来抱回屋里。那就是你啊。
我奶奶说我是从粪堆里扒出来的:人哪,就是个脏东西,没啥主贵的。那天后半晌儿我刷完锅到茅司里倒恶水,一眼瞅见粪堆上蛄蛹蛄蛹乱动弹,跟屎壳郎拱粪球哩一样,顺手抄起个耙子三扒啦两不扒啦,扑愣愣里头滚出来个白胖小子。那就是你啊。
我似信非信,一脸茫然。从此后心事重重,疑神疑鬼。每到起大风的天气,喝罢汤老晚老晚不睡觉,耳朵直楞楞的,听窗户外面彻天动地的风声,猜测着会有多少孩子刮来被人抱走。有时还会不由自主走到门边,扒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风呼呼地刮着,天寒地冻,娃娃不冷吗?再仔细听听,外面有没有娃娃的哭声,如果听见了,我就去再捡一个回来。
磊呀,你那是弄啥哩,还不把门关紧。恁大风不怕把你给刮跑喽。
我爷爷觉得很奇怪。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我听见只装没听见,还是在那里不停地张望。
哐当!爷爷把门关死了。
早上吃罢饭,一丢碗儿,我就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奶奶的一举一动,看她从缸里舀水刷锅捣灶。锅是一口大黑锅,死沉死沉的,我奶奶弓着腰,抿着嘴,使出全身力气才能从灶台上搬下来,然后挪动着小脚一扭一扭地端到茅司去倒恶水。我悄没声地跟在她身后,影子似的贴着,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她来到茅司边上,两臂奋力一扬,身子晃几晃几乎跌倒,把一锅恶水全泼在粪堆上,泼出一股子白茫茫的热气。一天又一天,看得我眼睛都酸了,粪堆上却毫无动静,灰秃秃的,连个屎壳郎子都没见。
那一天正赶上生产队里起粪,呼呼啦啦来了一帮子人,男的女的都有,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铁锨耙子丁当乱响。跟打狼哩一样。这下子可把我吓得不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团团打转,心惊肉跳的,生怕他们不小心伤着粪堆里的娃娃。
这孩子什么毛病?撒噫怔哩吧?
臭气哄哄的,也来凑什么热闹?
有什么好看的?
大人们七嘴八舌,一脸的奇怪相。
一车一车的粪都拉走了,空气里飘荡着新鲜刺鼻的臭味儿。茅司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个深坑。却连个娃娃毛儿都没见。
我又翻回去问我妈。我妈一口咬定我是从庄稼地里捡回来的:那天后半晌儿我下地翻红薯秧,翻着翻着就听见有个小孩儿哇哇大哭哩,我寻着那音儿扒开红薯秧仔细一瞅,红薯秧下头躺着个娃娃,白胖白胖的,慌得我麻利拾起来可抱回家了。可不就是你嘛。
这事儿倒新鲜?难道人是地里长出来的?像庄稼一样?我不免心中有些疑问,追问道:那……那是谁家丢那儿的?你可别抱错了。人家再找来。
我妈一听很不耐烦,说:咦,看你说哩吧。我大睁着两眼还能抱错了?是谁家的那就是谁家的。
那……总得有人丢才能捡不是。谁家丢的哩?
谁家丢哩?你问问老天爷去,老天爷丢哩。
老天爷还会丢人哩?我抬头看看天,天空神秘高远,瓦蓝瓦蓝的,晶莹透亮,水洗过一般,好像啥东西都没有呀。
说话间又到了收红薯季节,秋风一天比天凉了,草尖上的露水都变成了一层白白的霜。哈哈,终于盼到这一天啦!我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下地出红薯,边走边想,这一回我可得备加小心喽,说不定哪棵红薯秧下面就丢着个娃娃呢。
结果一天下来东翻西找,忙得不歇脚,沟沟垴垴都翻遍了,连个娃娃的影子都没有。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成心的?
不知啥时候,我妈又抱回来个妹妹。也说是红薯地里捡的。她咋恁会捡哩?
俺姥娘对这些个说法统统不屑一顾。她满腹经纶地说:别听他们瞎喳喳,打根儿里说,人都是女娲娘娘造的。
虽然俺姥娘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可学问就是大,这全天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
我问姥娘,你认哩字吗?
俺姥娘说,咋不认哩?字,字,黑瞎瞎,个个柯杈都朝下。
我仔细看看书上的字,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俺姥娘说完笑笑,又补充了一句,我认哩它,就是不知道它认哩不认哩俺。
俺姥娘家住在只吴村,离杜杨街八里地。每次到姥娘家,都是俺姥娘搂着我睡。夏天的时候,我们就睡在院门外面的一棵老枣树下,床是张绳床,天长日久,中间都睡成了个塌窝窝。俺姥娘搂着我,指着满天的星星说:女娲娘娘就是天上的星宿,专管人间的事情。这满天下的人,都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
我听着新鲜,就问,女娲娘娘是谁?她咋恁厉害?
俺姥娘吞儿一声笑了,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女娲娘娘可不是人,她是天上的一尊神,活多大岁数没人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天昏地暗,洪水泛滥,漫天扯地下起了连淫雨,下呀下呀,总下不到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下得沟满濠平,房倒屋塌,五谷不生,寸草不长,十里八村一片荒凉,连个人毛毛都看不见……你说说这可咋办哩?老天爷还叫不叫活人了?那老天爷是有灵性的,就派女娲娘娘下来造人了。
女娲娘娘长着个银盆大脸,跟天上的月亮似的,柳叶细眉丹凤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扑哧一笑腮帮子上还有俩喝酒坑儿哩,坐着一块儿五彩祥云就下来了。她弯着个腰儿,踮着个脚尖儿,两只手提着她的裙子角儿,东瞅瞅,西看看,绾起两只洋纱袍袖儿,露出藕白粉嫩一双手,挖一块儿泥揉揉搓搓就捏开人了,挖一块泥捏一个泥人,再挖一块泥捏一个泥人,先捏出来个鼻子眼儿,再捏出来胳膊腿儿,然后吐口唾沫往一块儿一沾,就成了个全活人了。
女娲娘娘捏呀捏呀,天天忙得里外不拾闲儿,捏出来满院子的泥人,都在院里晾着,看看晒够九九八十一天,这天后半夜,呼隆隆一声炸雷响,老天爷又下起雨来,这下子可把女娲娘娘急坏了,五神顾不住六神,八下里乱扑撒,手忙脚乱往屋子里捡泥人,那雨是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两只手咋能收拾得及?女娲娘娘急得满头汗星子,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就往屋里头扫,扫啊扫,左一扫帚,右一扫帚,哎哟哟,这一扫可坏了,有的泥人叫她扫断一条胳膊,有的泥人叫她扫掉一根大腿,有的扫瞎了眼,有的扫聋了耳朵……后来呀,这些人就都成了瘸子、瞎子、哑巴聋子了。
俺姥娘说得兴奋,用手比划起来,跟亲眼瞅见一般,我听得心急火燎,手心出汗,连声追问:那……那……后来哩?后来哩?
俺姥娘见我急头巴脑的样子,嘿嘿一笑,缓口气,又慢条斯理说:后来天终于放晴了,老日头也出来了。女娲娘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那灶火台上,瞅着这满屋子的泥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儿,然后噗——吹了一大口仙气儿。嗨,你猜咋着哩?眨巴眼眨巴眼再看,满屋子的泥人都活了,活蹦乱跳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跟梦游似的,迷迷噔噔的,张着个大嘴,伸了个懒腰,动动胳膊弹弹腿儿,飞风一般跑出门去,全都下地干活去了。
俺姥娘说得心满意足,脸上笑意盈盈,两眼熠熠闪光,好像她就是那个女娲娘娘似的。
原来……人是泥巴做的呀?我不免心中生疑。
俺姥娘言之凿凿:咋会不是哩?你还不信。你看看这天底下的人,谁不是一天到晚土里刨食儿吃,死后都化成了泥。不信?不信你搓搓身上的灰,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泥蛋蛋儿,保你一辈子都搓不完。要不是女娲娘娘那一口仙气,你哪儿来的这一身血肉。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俺姥娘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这一口仙气就是我们生命的起源啊!平空而来,无影无形,随风而去,聚散不定,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在天地之间来来去去,循环往复,化生万物,生生不息。
天地玄黄,日月沧桑。公元年农历七月的一天,我出生了。那天的情景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立秋已过,白露未至,草木葳蕤,秋禾在望。我妈回忆说,那天跟往常一样,白天下地割了一天的豆子,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回到家天已傍黑,喝了碗玉米糁儿就回屋里睡了。睡着睡着……也不知道啥时辰,肚子突然疼痛起来,把我给疼醒了。
我爷爷听见动静,舍急慌忙,赶紧去村里找来了个接生婆。瓜熟蒂落,哇哇哇就生下了一个我。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妈,那天的天象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说紫气东来、祥云满天、神龙显现,鳞光耀金……没等我说完我妈就打断了我说——爬龟孙一边去吧。二更半夜的,牛上槽,猪归圈,连狗都没叫一声,四下里一抹黑,啥也看不见。
我就这样来到了人间。
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据新华社报道说:我国的国民经济在克服了连续三年的困难之后,已经实现了全面好转。全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三面红旗,迎风招展,社会主义建设,蒸蒸日上。这一年党中央在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从“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逐渐发展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斗争对象从基层干部转向“地富反坏右”分子,运动遍及全国城乡;这一年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亲笔为雷锋同志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从此《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响彻我整个童年;这一年《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以《请看苏联报刊是怎样诽谤和攻击中国的》为题连续发表评论员文章,驳斥苏联报刊对中国共产党的攻击和污蔑,一评、二评、三评……乃至九评,中苏从此交恶,拉开了全国反帝反修的序幕。这一年云南撒尼族民间传说《阿诗玛》被辽宁省歌舞团改编成大型歌剧在全国上演,而我要长到十四五岁时才第一次看到根据这部歌剧改编的电影《阿诗玛》,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出演阿诗玛的电影女演员杨丽坤。哦,我少年时代的梦中女神!
这一年2月17日美国篮球明星迈克尔·乔丹出生,他只比我大五个多月。而他享誉全世界的篮球传奇,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得以领略;这一年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宣布成立。十五年后,有一部来自南斯拉夫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曾风靡我整个青春岁月。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是呀,暴风雨就要来了。又过十多年,南斯拉夫土崩瓦解,在地球上消失;这一年的4月12日,美国著名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和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领导人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领导了大规模的群众示威游行活动。我国报纸上掀起又一波反美浪潮。随后的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领导了由25万黑人和白人同情者参加的争取就业、争取自由的“自由进军”运动,并在林肯纪念堂发表了著名演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读到这篇文章的译文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这一年6月16日,苏联宇航员瓦莲金娜·捷列什科娃驾驶“东方”6号飞船升上太空,成为全世界进入太空的第一位女性。这一年11月22日,我出生后还不足一百天,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遇刺身亡,一时震惊全世界。
这一年最不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是我的出生。在此之前,我妈已经生过两个男孩儿,如今又生出来一个,实在有些多余。她已经没有太多的新鲜和兴奋了,实际上她更想生一个女孩儿。我的到来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只不过又多出一张嘴罢了。而这一张嘴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过大饥荒的普通中原农户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小时候皮肤特别白,头发黄黄的,连身上的一层毳毛都是黄的,长得还特别旺盛。我爷爷对此忧心忡忡,怀疑我是一头老黄牛蜕生的。咳,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牛的人了,因为他从前就是个杀牛的,开过多年牛粮行,手里头不知死过多少牛呢。牛的眼睛大,我的眼睛也不小,牛一身黄毛,我也一身黄毛,还有一条,牛的舌头厚,舌头上有隐隐约约的蓝色斑块儿,我舌头上也有蓝色斑块儿(而且越长越大越来越厚)。这种种迹象都让我爷爷心神不安,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难不成是牛找上俺家讨债来了?这样的担忧一直到我五六岁时还能偶尔听到。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是牛蜕生的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每次看到生产队里的牛从田里下工回来,一路叮铃当啷的响,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躲在道旁认真地看上两眼,身不由己的就会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亲近感,好像我们有血缘关系似的,最见不得那些狼心狗肺的牛把式扬起长长的扎鞭抽打牛,打一下我就一哆嗦,好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暗暗咬牙,肺都要气炸了!
有人或许会问,咋老不见你爸哩?难道他不在现场?他确实不在现场。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爸就实现了他人生的三次飞跃,第一步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居然考上了叶县短师培训班,当上了人民教师,从此彻底脱离了杜杨街。第二步是刚当上教师没两天就被抽调到叶县县委办公室去搞肃反和反右派,天天写材料。第三步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席卷全国,他先是抽调到叶县龚店炼钢厂当秘书,后来小炼钢厂合并,他又调到了叶县钢铁厂,再后来就调到了平顶山钢铁厂。钢铁厂下马后分到市委工业部工作。我就是他在市委工业部工作时出生的。
平顶山,在我童年记忆中就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的故乡杜杨街位于河南省叶县最东边,与舞阳县搭界。北边不远是一条贯穿全境的大沙河。村中以杜杨两姓为主,兼以崔、张、李、王等杂姓。杜姓与杨姓分别住在村西头和村东头,中间地带两姓杂居。村中房屋多属于砖混结构,半砖半坯或半瓦半草,那种浑砖到顶的也有几家,多坐落在村东和村北,青堂瓦舍,鹤立鸡群。各户人家都有个院子,院墙多为土筑,还不足半人高,只有像征意义。那时候全国农村普遍都已经人民公社化了,我们村的上千户人家共分为十二个生产队,我家属于第十二生产队。
我家住在村庄中心地带,稍稍靠南,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里盖着三间半砖半坯的瓦房,堂屋外面东边是间灶火,西边有个茅司,房前屋后有些枣树、榆树、桐树,正当院长着一棵楝子树,枝叶纷披,绿荫如盖,结着一串一串的黄黄白白的楝子。楝子树下摆放个老石臼,不知道多少年了,风吹日晒,已经不成个样子,很少有人在里面舂米。我刚刚学会爬的时候,一出门就是整天围着这个老石臼爬来爬去,爬着爬着,无师自通地就会扶着石臼站起来。等到开始学走路时,那道光秃秃的矮院墙就已经拦不住我了,往往是一划划眼儿工夫,我就会翻出院墙,从这一家爬到那一家,再从那一家翻到又一家,翻来翻去,爬高上低,常常弄得土一身泥一身,满脸乌漆麻黑的。
没过多久,村里那些高高低低的院墙就被我爬得泼烦,谁家门口坐着个白胡子老头,谁家院子里有个做针线活儿的老太婆,谁家门口有块青石台阶,谁家门口有木头门槛,我摸得清清楚楚,连谁家院里有几棵枣树,谁家房前有几棵石榴……都不会忘记。爬着爬着,渐渐地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起来,村前村后,拐弯抹角,前街后巷,啪嗒啪嗒,脚趾头上跟长了个眼睛似的。
再稍稍大一点儿,我就不再满足于翻各家各户的墙头了,开始把注意力投向村庄周边豁豁牙牙的老寨墙。这老寨墙不知有多少年了,平空兀立,黄土堆成,比那些院墙可高多啦,大概得有一丈多高吧。寨墙上密不透风,长满了绿生生的草,有葛巴草、有狗尾草、有灰灰棵、有毛毛眼、有斑茅棵,有野蒿子……荆榛杂棵,落脚生根,五颜六色,郁郁葱葱,好像披了一件斑斑驳驳的绿袍子。寨墙两边是寨河,左一汪右一汪的水,白白亮亮的,水面上布满了浮萍和菱角,岸边生长着绿生生的水草,菘蓼菰蒿,笔管条直,浅水处还有些长脚蚊子和水蜘蛛,画着一道一道细细的水纹,转眼就不见了。水里随时都会有细细白白的小鱼儿游来游去,忽尔聚成一疙瘩,忽尔又散开去,招惹得成群结队的蜻蜓飞过来飞过去,这儿停停,那儿看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忽尔就停在一支莲藕尖上,大眼睛宝石一般透亮,翅膀上闪着光,立得定定的,一动不动,凝住了似的,一停就是老半天。
秋高气爽时节,一个人赤脚走在高高的寨墙上,坦坦荡荡,天地辽阔,苍穹无垠,真有种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感觉,走着走着,好像能走到了云彩眼儿里去。那种惬意,那种舒畅,真是没法儿比的。寨墙早已经荒芜了,就像个白胡子老头儿,不是我来,谁还会来和它亲近呢?它已经那么老了。这一条细细的小路,白白的像一条长虫儿,掩没在绿意浸染的杂草丛中,若隐若现,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是我来走走,谁还会来走它呢?正午时分,老日头还是烈烈的,照得头顶直冒汗,光着小脚板走在上面,啪嗒啪嗒,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土是热的,风是凉的,天是蓝的,山是远的,走着走着,草丛中忽尔跳出来一些小虫虫,蚱蜢蝼蛄之类的,这个碰你一下,那个撞你一下,有的还敢跳到你脚面上来,麻酥酥,痒兮兮,存心逗你玩似的。
寨墙那么老高,你就不会失足摔下来吗?从来不会。寨墙可亲我呢,不是我来玩,还有谁跟它玩呢,它怎么忍心?无论是走还是跳,哪怕我在上面打一个马车轱辘,都不会有什么闪失。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了,四周灰苍苍的,累了就找一处草窝坐下来,把两条腿儿高悬在立陡立陡的墙壁上,悠悠荡荡,卖卖野眼,看秋水长天,大雁成行,看暮色四合,牲畜归窝,看远处走来三三两两收工的人们,莫名的就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寥。为了排遣这种落寞,我常常会忍不住扯开嗓子吼唱两声。唱什么呢?
公社——是棵长青藤啊啊,
社员都是那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儿,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儿啊啊!
……
这歌声从遥远的童年升起,飘飘荡荡,穿透我整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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