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广梅，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少数民族文学签约理论评论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张炜工作室特聘专家。论文见于《民族文学研究》《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出版学术专著《中国成长小说研究》《多维的验证》。学术成果获山东省第二十七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等。
风格熔铸处乃生活滋味，或一种艺术方案?
文学应该怎样与现实、与生活发生关联？是“镜子说”、反映论还是表现论？是直面现实式的书写还是迂回撤退式的表达？是用沉重之笔还是用轻逸之笔来摹写现实生活中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或者说是“以重写重”还是“以轻写重”？还可能有哪些多样化的表达方式？这些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凸显于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界和研究界的艺术问题和美学问题，召唤着作家、读者和研究者一起积极找有效的解决方案，这自然会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艺术风格和审美品格的确立，并为未来的文学时空留下可参照可借鉴的宝贵经验。品读《朔方》第5期，我似乎被一篇篇作品带进可以体味、兴味、回味的艺术世界，时时产生眼前一亮、慨叹不已、徜徉其中的阅读感受，也便促发我去思考以上的诸多问题。
如果说本期作品整体上给了我一个较为确定性的答案，那么我愿意坦称，我学习领受到的艺术智慧是作家们让如水般的生活自然自由地流淌进文学，让文学尽可能最大化地去呈现如何“生”怎样“活”，传达生活的芜杂情状和百般滋味，氤氲出浓郁醇厚的艺术氛围，形成或静水深流或平静之处现惊雷式的艺术风格，并将对生活的解释权交给作品内的人物和作品外的读者。或许，这可视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至今，作家们贡献出的有效解决文学与现实、与生活之间紧密关联的重要艺术方案之一。他们的叙述和抒情都如此真诚坦白地给出了对现实生活所秉持的某种鲜明的态度。就我有限的阅读观察而言，某种意义上看没有态度的文学是可疑的。本期的作家们在有态度的文学书写之基础上，又勉力做到谦逊而谨严地不把自己的主体意识或者某种主观意图强加于人物和读者，而是任由笔下人物在文本中自由展演一幕幕生活的悲喜剧，字里行间浸满了灵魂的汁液，同时敞开心扉邀请读者进入这个开放的审美场域来与人物、与作者平等对话，来一起品咂回味生活的滋味，并向生活索要答案。
本期包括剧本、小说、散文在内的十篇叙事类作品，令人有寻秘探宝的惊喜。开篇之作是由著名导演刘苗苗和文学名家石舒清合写的电影文学剧本《红花绿叶》，作品在审美品格上的卓异追求和在艺术力量上所达到的绵长悠远都将使其成为本年度中国原创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随着剧本的叙述却不难发现，两位作者并未采用常见的书写方式，而是执意要赋予处在人生困厄中的主人公古柏以一份寻常人生才具备的淡然、平静，这样的艺术处理显然有难度也是冒险之举。寻常人生寻常笔法可理解，非常人生非常笔墨如极端情境书写亦可理解，但如主人公古柏这样自幼患有癫痫后遗症，失去独立的劳动能力，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享受情欲生活，连村子里的低保户都屡屡申请不上，甚至他的新婚妻子阿西燕也遭遇过难言的命运困顿，有如此巨大缺憾的非常人生怎样用寻常笔法来写呢？《红花绿叶》对如何砸开生活岩石、露出生命实相、揭示心灵真实作了举重若轻的艺术尝试。通篇采用平静如水、不事雕琢的叙述呈现主人公古柏及其一家人的生活实景和生命实存，自自然然地书写日常乡村生活的波澜起伏以及偶现的险滩暗流。古柏的种种苦恼、痛苦被生活惯有的平静而巨大的力量推着往前，他慢慢积攒着对自我、对他人、对生活的观察和体悟，虽然多数时候他的选择是默默流泪的忍受，是艰难地做着自我牺牲，偶尔也为自己遭遇不平而抗争，向心爱的女人鼓足勇气表达爱欲。无疑，两位作者在悲悯体恤着笔下的人物，给人物主动选择的权利，写出人物身上的人性光亮和精神尊严，并最终让读者品咂到五味杂陈的生活滋味，久久浸染在作品真诚朴素的艺术氛围中。正是贴着人物、贴着生活走笔，《红花绿叶》对平凡人物如何生、怎样活给出了看似寻常却颇具分量的风格化的白描摹写，一派淡然风度中蕴含着真意深情。剧本的语言劲道十足，充分显示作者的语言功力和自觉追求，在表意、达情、塑形等方面形成地方化、民间化与诗意化相融合的语言特色。
《此在专栏》继续刊发白草的阅读作品，《张贤亮：他的哲学修养以及文学世界》不同于文学评论，而是对张贤亮生活、创作、影响等，从其哲学修养、文学修养、创作特点三个方面进行梳理和归纳。认为张贤亮的另一半小说，则表现了他个人二十二年的受难史，小说中写得成功的人物，都有作家本人的影子；读后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一些女性人物形象。总结了张贤亮的创作经验，如小说在描写上，要下够足够的功夫，“细的时候要细得像头发丝一样，要大就大到海阔天空”；“要想使小说具有诗的意味，那就要用诗的眼光看世界，用小说家的冷静去描写，哪怕写一个细节，都要令人眼前一亮”等，对当下的小说创作具有指导意义。
《你知道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吗？》《彩虹》两部短篇小说亦令人惊喜其在艺术处理上的巧妙别致和审美风格上的轻逸清新。巧合的是，两部作品的主人公李莎和靳平都是青年女性，都身在现代都市的职场圈子里，一位是新闻记者，一位是银行职员。作品分别设计了青年女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种种烦恼，并生动呈现她们的心理成长和精神成长。李莎慢慢体悟父辈的不易，学习建构与父亲之间的良好代际关系，也学着更好应对职场发展的不顺利；而靳平因恋爱观的独异而苦恼于理想爱情的难觅，还要应对来自职场男领导的性骚扰，她也在寻找自我成长的坦途。两部作品对揭开重重生活迷雾，裸呈生命实相也都采以重处着眼、轻处起笔的艺术处理方式。李莎与父亲之间找到彼此理解信任的渠道是那部怀旧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小说的艺术氛围在浓浓的历史记忆与纷杂的现实人生之间酝酿蒸腾。靳平找到内心慰藉和未来希望的方式是观察体悟到轮椅上的病重男子和女孩之间的深刻情感，心理镜像的作用帮助她寻回生命阳光与彩虹，来自生活中的情、景、物共同营造出浪漫忧伤的艺术氛围。
本期七篇散文出自三位作者。《黄河滩》《黄昏履历》是李振娟的佳作，显示作者驾驭广泛题材，剪裁精当巧妙，呈现生活丰富的能力。这两篇散文都带有回望历史、书写历史的记忆特质，又都可以看做是对现实生活的观照，某种意义上做到了在历史中写现实，在现实中写历史，将历史感与时代感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作品很好地协调了几种表达方式之间的艺术关系，侧重扎实的叙述与细腻的描写，抒情和议论都是有节制地穿插其中，疏密有致，节奏感强。比较而言，《黄河滩》行文显得更洒脱更恣肆，艺术想象空间如黄河滩一样阔大；《黄昏履历》行文紧凑密实，但走笔稍显拘谨，或许是因为其题材性质本身过于沉重，所触及的问题也重大。两篇散文如果作互文性理解的话，前者的叙述者“我”尚处童年，作品里多有跳跃着的动人的童真童趣，也巧妙织入“我”成人后作出的一些观察和感悟；后者的叙述者也即主人公“我”已经长大成人，对国有电解厂的兴衰存亡不仅有真切鲜活的情感体验，还有伴随着个人命运沉浮的复杂理性思考。两部散文都乐于裸呈或甜美或苦涩的生活风景，呈现平凡人物坚忍不拔的生存态度，升华出独特的命运图景。姨爷姨奶奶一家人的命运集中折射着黄河滩人的命运，浩荡曲折的黄河也成为人物命运的象征体。“我”和父辈们与电解厂的命运缠绕书写得令人唏嘘，“我”与下岗的工友旧交们共践黄昏之约，近乎有完成生命仪礼的意义。
严靖的《客与家》等四篇散文都以异乡人的视角来书写刻画生活在大都市中的异乡人，摹写潜隐在凡俗生活、市井烟火中的思乡恋乡之情态，将对故乡的记忆物化为一道菜、一碗汤，揭示异乡人隐秘曲折的心理世界和心灵世界。无论是被本地人叫做“沙县”的那位沙县小吃店老板，还是楼下花坛边寂寞的“卖菜人”，以及在狭窄拥堵的小街上自在拉琴的不知名“学友”，都在平淡自然的刻画中呈现出动人的情感力量和心灵光照。或许恰是因为异乡人写异乡人，同样作为一座城市的“他者”，对人物的尴尬之处或难言之隐的体恤体察会来得更细微贴切，人物精神跃然纸上，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互为镜像式的自我建构的作用。四篇散文以搜求穷尽人生百态的艺术魄力，传达出较耐品咂的生活滋味与人生况味。
赵华的《糖水罐头》写得很细，属于比较典型的小切口大文章的写作方式，作品抓住贫穷年代的奢侈品“糖水罐头”，洋洋洒洒铺陈开去，几乎写尽了四面八方的人们特别是馋嘴的孩童们与“糖水罐头”之间发生的有趣又苦涩的故事，将一个时代的多彩逆光投射在一个物品上，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熔铸一起，朴实真挚中难掩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本期“朔方新锐”栏目推出的是诗人陈斌的组诗创作。如题《旅程》，组诗着力书写个体生命在生活长旅中那些关于失去与获得的隐秘心事，反复吟咏爱与成长的无解之谜。诗中跃动着幻想和生命过客的体验感悟。《古井》和《老照片》，都用诗歌叙事传达哲思，哪一维度才能折射出古井的本质？站在怎样的心灵通道才能进入老照片承载的时空折叠和生活故事？总体而言，陈斌的诗一面探索自我内心世界，一面不断开掘外部生活，勾画自我精神肖像和生活图景。
四位诗人的四首组诗集束性亮相在本期的诗歌栏目，不可不谓之震撼。这四位诗人的诗歌风格确乎有明显差异。王琪《去西部》诗风浪漫不羁，诗行自由中现节制，阔大诗境里常常迸发细腻感悟，时而做自我慨叹时而发出吁请，诗绪跌宕起伏读后令人回味。芦苇岸《寂寞的灯盏》诗风多奇崛多幻想，常以生活之物为主体为参照反观于己于人，或象征或隐喻或通感，所铸诗意卓异不群，读之有被打通感官世界和心灵世界之感。唐小兰《海一样美》诗风优美抒情，节奏舒缓复沓，是一首伤而不悲的爱情歌咏，诗歌赋予爱以美之名，爱的双方虽已不在爱中，但美永存。伏志强《青春闪烁其间》诗风激越高蹈，盎然之境中兼有悖论之思，语言智性色彩浓郁，是青春书写的成熟样态。
如题，风格熔铸处乃生活滋味，或一种艺术方案。感谢本期作家们贡献的艺术智慧，启我愚钝。
责任编辑、本栏主持?火会亮原载《朔方》年第5期编辑｜望萱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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